咬咬牙，容与拖着麻痹的双腿向前膝行了数步，让大殿中的灯火能够映照在他脸上。
养心殿被覆盖在一片素白里，看上去有些许陌生。容与拖着有力的双腿迈步出来，对着那一团灯火里昏黄的面孔，俯身施礼。
回应他的，是一阵细碎悠长的叮当声，沈宇晃脱手里的金香球，随后有淡淡的桂花麝香味道飘散满盈。容与不应时宜地想着，在香品的爱好上，他们父子倒是没有一点相像之处。
“不可！你现在的身子如何走得了远？外头雪那么大，官道上都封了……”
沈宇疾声喝道，“你想死？没那么轻易。孙传喜，传大行天子旨意给他听。”
此时此地，作为一个被天子深深嫉恨的人，不该该再给任何人添费事。
“行了么，能够走了罢。你还真想看着那些东西被烧成灰烬？”
“明天是第几天了？”他问。
气血一阵翻涌，容与咬着牙嘲笑，浑身高低都在颤栗。
是啊，他疯了，也不在乎了，可即便那么尽力，仍然连起家这么简朴的行动都做不到，现在的他，的确和废人没甚么辨别！
容与做了一个梦，梦里云山渺渺，烟水苍苍。他在一片和顺的轻雾中拾阶而上，山间有着他的小小桃源，门后有等候他归家的人。轻叩柴门，门缓缓翻开，英姿勃发的面庞一如二十年前，眼角唇边风情无穷。他望着他很久，目光没法移开，俄然间笑容淡去，那谛视里便有了种悲悯的味道，仿佛在奉告本身，阿谁誓词没能实现，真是对不起……
容与不想看，倒是一口气提不上来，浑身有力。明智想想，就是要跑路也不能这么衰弱，他对方玉说，“我想吃点东西，费事弄点简朴的就好。”
邓妥几近赏识的看着他的神采，嘲笑道，“奉万岁爷口谕，凡是你写的东西，画的画，一个字一个影儿都不能留，全都得清洁净。”
“是。传先帝口谕，林容与回京以后，务必保重身材，不得私行离宫，不得自戕，不然朕于地府之下亦难瞑目。”
清理得这么及时，连给他逃遁的时候都不留，可见是蓄谋已久。
二十年等候，二十年期盼，半生光阴，一世眷恋，终究都化为乌有。他终是只能单独一人，空对蒹葭苍苍。
举目望向天涯，宇宙茫茫无垠。人生自变幻，终当归空无。此身长灭，孤灯长寂，那么身外之物呢，迟早也终将随风而去。
沈宇扭过甚，玩味地笑问，“他的意义是，他要伏国法。孙传喜，按律应当如何给他判罪？”
将手臂从方玉怀中抽出来，容与拂过她尽是泪痕的脸颊，对她浅笑，“去罢，好好糊口。把我这小我忘了。我欠你的，此生还不了，来世，我会极力。”
狂怒的人顺手抓起案上的镇纸，朝容与丢过来，冰冷的玉石击在他的额角上，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滴下来，滴在断裂的碧玉上，闪现出素净欲滴的光彩。
他是天子了，该对他行五拜三叩首之礼，容与一一做着，做得毫无瑕疵，然后垂目等候。
“啊，你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沈宇一声惊呼，像是真的被他的模样震惊到了，“这的确是，如何瘦成如许……看来你这些年过得很不快意。”
“我不去，我说过要陪你的，我和你一道归去……”她哭得泣不成声，听上去让人肝肠寸断。
门翻开的一瞬，冲出去一群身披白甲的侍卫，敏捷包抄了全部院落，畴前报本宫的内侍总管邓妥疾步走上前，面无神采的对容与说，“有旨意，接旨罢。”
“林容与，好久不见，朕都有些忘了你的模样了。你跪得那么远，朕看不清，跪近些，让朕瞧瞧你的脸。”沈宇对着他，招了招手。
短短一句话，让容与从震惊到错愕，再到猜疑苍茫——沈徽如何会留如许一句话给他，让他活着，忍耐那些来自于他儿子的凌/辱，莫非他也那么恨本身？
“容与，你别如许，你不要吓我……”方玉试图扶起他，“先归去躺好，你需求歇息。统统等你好了再说……”
“林容与，你感觉这文章写的如何？实在这是一个你非常熟悉之人写的。”沈宇顿了一下，嘴角绽放刻薄的笑意，“就是你曾经死力买好的，岑槿。”
方玉明白他的意义，感喟道，“第七天了，你昏倒了五天，只能靠喂些汤水给你，你看看你本身，瘦得都快脱相了。”
蓦地展开眼，枕边有一滴留着余温的泪，他转过甚，对上方玉哀致的双眸。
她做得尽是平淡之物，归正容与现在也只能吃得下这些。把本身清算洁净，换上那件丧服，方玉已雇好了车，“我略微清算一下东西就走。”
“闻声了么？这是皇考最后的遗言，一字不差说给你听了。至于你要不要满足他的心愿，你本身瞧着办罢，归正朕也没有闲工夫盯着你会不会他杀。”沈宇神采轻视，仿佛还是怕他抗旨，冷冷弥补道，“这但是皇考临去前特地交代的。”
邓妥心下一紧，揣测他言下威胁之意，再想想天子务需求他拿林容与回京的死号令，内心自是怯了，只是此人早就不是昔日高高在上的内廷副主子，凭甚么本身还要这般害怕！正要呵叱两句，他目光俄然超出容与，看向他身后，脸上随即出现阴鸷的笑，对着院中侍卫扬声叮咛道，“去筹办个火盆，当场把那些东西都焚了，一件都不能留。”
容与抬眼，是熟谙的面庞，只是畴前的娇憨已演变成温婉，恰是曾经西暖阁中的侍女俞若容。
沈宇仿佛也玩腻了，盯着容与嘴角的血看了半晌，挥手道，“下去罢，在北三所好好待着，没事不要再让朕看到你。”
“皇上，不成，您承诺过先帝的……”传喜在一旁急道。
喉咙里模糊有些发甜，有些事的确不能太固执，既然人都不在了，见不见那最后一面也没甚么意义。
容与无声笑了出来，目睹邓妥挥手表示侍卫们从速抄检，随后冷冷一顾道，“请罢，车马已在门外等待你了。”
他俄然不想再等下去，也晓得沈宇必定有无数折磨人的招数，倘若现在起家，对方必然能够命令御前侍卫将他拿下，倘若他抵挡，或许会被当场诛杀——那当真是最痛快的结局。
胸口一阵剧痛，他刹时复苏，挣扎着坐起家，在她惊奇的目光中敏捷站起。不晓得那里来的力量，他飞奔出门，他要肯定本身不是在做梦，那恶梦不会胶葛他那样悠长。
“哦，但是他想死，朕却不想要他的命，那怪没意义的。”沈宇一笑，扬声道，“大行天子的棺木明日就要从寿皇殿请出，前去昭陵。但是彻夜，朕不想放你去，你没有机遇晤皇考最后一面了。”
深深吸气，冷冽的氛围刺激着咽喉和肺，容与抖得更加短长。不能转头，不能去看那火焰里的一星笔墨。那曾经是他的神驰，是他活着间存在过的独一一点证明。
最后望一眼，他深深地记下，这个伴随了本身两年的女人，和她脸上凄绝的笑容，她的平生何尝不是悲辛无尽。
她还在说，容与已站起来，朝门外走去，她一把拉住他，又气又恨，“你，你现在归去有效么？人都不在了，何况你又没有旨意……”
喉咙处的温热腥甜又涌上来，容与死力禁止，终究没有让它喷涌而出，只是那一口血含在嘴里，到底顺着嘴角渐渐流下来。
刚才统统的称心都被这一句话打碎，沈宇晓得他对灭亡无所害怕，没想到他对热诚也毫无反应，统统的作态仿佛都打在了柔嫩的棉絮上，没有反应无异于最大的鄙弃，这么想想，实在教人怒不成遏。
传喜没有情感没有起伏的声音旋即响起，“容与不知书，颇强记，猜忍恶毒，好谀。帝坚信赖此人，容与势益张，用司礼诸人等为羽翼，宫中人莫敢忤。御史赵循、侍郎王允文、御史张士耕、给事中岑槿前后力诤，俱被诘问。给事中岑槿一复言之，并谪贬。容与乃劝帝选阉、设内书房为内操，密结侍郎王玥等在外为援。又伤害同僚，诽谤君臣……”
“你……感受好些了么？你呕了那么多的血……容与，”她抚着他的脸，“你别如许自苦，那人已经不在了……”
“再奉告你一件事，”他持续道，“那副腐败上河图，朕已令人把你写的字尽数抹去了，为此还得修补那副画。真是可惜了，你的好书法毕竟是保存不下，从今今后，再也不会有人能瞥见了。”
目光转到她身上，那一团惨白的物事刺得人眼睛生疼，容与转过甚不看它，只对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开口！”沈宇一声断喝，让容与当即明白，他应当是对沈徽亲口许下过，近似于毫不会伤害本身的承诺。
容与垂目看着地上，安静道，“罪臣伏祈，请皇上恩准罪臣去大行帝陵前举哀，以尽臣子之义。以后，罪臣愿伏国法，任皇上措置。”
那是这些年他写过的诗词，画过的画，做过的文章，临过的字帖……他霍然转首，眉宇间含蓄着勃勃喜色。
都城的朔风吹在脸上仍然如刀割般生硬锋利，他有些撑不住，扶着殿前的石壁稍作歇息，面前忽有一段素袖拂过，手臂跟着一热，他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畔低语，“林公，我送您归去罢。”
容与一把拂开他的手，将方玉揽在身后，“圣旨里只说拿我，不触及旁人。一起之上山高水远，邓公必然不想出甚么岔子，那么就请你不要难堪我的人，放她分开。”
“等等！”她凄厉地叫出来，令容与顿住了步子，她上前，挽着他的手臂，哀声道，“就算要走，我陪着你。可……你不能如许出去，你得……换上丧服。”
他说着一笑，不知甚么时候，手里俄然多了一张小笺，悄悄晃着，然后将纸靠近烛火，看着火苗一点点将它化为缕缕焦黑，“这个嘛，是皇考写给你的，但是朕不想给你看。你记取那道口谕就是了。”他对劲的笑着，居高临下品咂着容与的神采。
他慌乱地伸手，只抓到一缕云烟，惊骇地四下摸索寻觅，茫茫六合间，却只要他本身。
容与蹙眉，转头看向身后，只见一群侍卫抱着一沓纸张画卷，扔到地上堆在一处，有人已去找了个铜盆，预备燃烧折燃烧。
传喜目露不忍，躬身提示道，“皇上，天晚了，转头明儿还要亲送大行天子，您看……”
心头狠恶一颤，本来沈徽还留了话给他……跪坐于地，听着孙传喜谨慎翼翼地问，“传哪一道啊？那份圣旨在您手里……”
长路漫漫，万里关山，他还是不得不回到那座深深困锁本身灵魂的禁城，看一眼，了结统统恩仇。
因为表情愉悦，沈宇笑了笑，复道，“固然皇考还记得你，可有甚么用呢？他明日就要去昭陵了，在那边等候他的人是母后。这辈子他必定要和母后存亡在一起。至于你，不过是一个不幸的笑话，一个只能在阳光下虚无暗淡的影子。”
容与提衣，淡然跪下，听他用冰冷的声音宣读圣旨——林容与欺君蠹国，罪过深重，本当显戮。念系皇考吩咐，效力日久，故革去其奉御职，着司礼监将其押送回京，再行审判，其产业一概抄没……
手撑着地，用力想站起来，传喜看出了他的企图，收回一声惊呼，“哎，你做甚么？万岁爷没让你起来，你疯了……”
话音落，一阵砸门声远远传来，方玉眼里顿时涌起惊骇之色。容与内心一跳，没想到担忧的事会来得这么快。
牵起衣袖擦了擦嘴角，容与双手撑着地，用了好半天赋站起来，身子按捺不住晃了几晃。他不想在新帝面前落空最后的庄严，垂手后退，极力如常的走出了养心殿。
推开门的一瞬，只瞥见漫天漫地的惨白，满地琼瑶，玉宇廓清的天下里，有高悬于屋檐下的惨白灯笼，和此时人间喜乐的新年骨气非常不符，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提示他，阿谁梦是真的，那一口自胸腔涌出的温热碧血也是真的。
传喜难堪地轻笑了一声，回道，“这个臣也不知，皇上应当问法司的人才是。”
思路又飘散到不知甚么去处，容与已没再听，只晓得这评价洋洋洒洒，笔墨颇丰，看来他在胤史上留下的字数，应当比其他的宦臣要多上很多。
方玉皱眉听着，半晌笑了，化解掉脸上一丝怨气，多少伤感，为他能敏捷奋发感觉欣喜。
另有甚么可说的？他不过分开了他两年，两年的光阴，一个刁悍的生命就如许毫无征象地消逝于人间，甚么帝王霸业，千秋功劳，只是工夫荏苒里仓促一瞥，终究胜利的只要时候，永不消逝，永不断止，像奔腾东去的大江带走统统恩仇交谊，不留一点陈迹。
“林公，”她声音很低，在他身后一字一句的说，“那是真的，大行天子，他要你好好活着，你必然要做到啊。”
“传口谕就行了。”沈宇短促喝斥，打断了传喜的话。
转头再去看方玉，她已满脸都是泪。悄悄为她擦拭泪痕，容与说，“走罢，清算你的东西，去找阿升，他会安设好你。你能够回故里，也能够在江南寻一处小院子安稳的糊口。从今今后，你是自在的了。”
双腿一软，他扶着门渐渐地跪坐在地，膝上的痛苦如果能来的再狠恶些多好，如许或许才气让他忽视内心的惨伤和绝望。
她会错了意，容与摆脱她，一面解释，一面持续往前走。
对她感激的笑笑，他不动声色地抽脱手臂，“多谢，我本身能走。”
看着方玉，他沉着地说，“去找一辆车，清算要紧金饰，我们马上出城。”
容与懒得再去看他，垂目道，“请皇大将臣交三法司重处，臣不堪感激。”
微微抬首，沈宇仍然好整以暇玩动手中香球。看着那烛火明灭间，他忽亮忽暗的脸，年青俊美，透着兴旺活力，可惜构成那活力的一部分里另有吞噬民气的恨意，容与细心看着，恍然发明他本来只是五官像他的父亲，那神情大略和他生母一模一样。
没有人理睬他，也没有声音叮咛他能够起家，这本在他预感当中，可惜腿上的疼痛还是不竭地提示，就算景况如此不堪，他也还是但愿御座上年青的天子能偶发善心，能够让他摆脱这份难以忍耐的痛苦。
不晓得跪了多久，他听到孙传喜悄悄咳嗽的声音，那是在提示新帝，这丹墀下另有一个未解的仇恨需求他去宣泄。
“念这个给他听。”沈宇抽出一份奏折扔给孙传喜，森然道，“这是史官对你的誊写，你本身好好听听，今后代人看到的林容与就会是这般模样。”
上一次穿丧服，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是为升平帝。容与蓦地间记起他临终前，颤抖地指向本身的手指，是他最后的恨意……实在本身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了，沈徽棍骗了父亲，留住了他的性命，留了二十二年，然后呢，再撇下他，留给他半生无尽记念。
可贰内心余烬未消，他不甘心接管运气，固然已被它摆布了两世。他忍了那么久，终究换来的只是白茫茫大地真洁净？怕是没那么轻易。他沉下心来，沉着地想着，本身那封请旨回京的折子落在沈宇手里，无宁说是导/火/索，倘若他真有背工，迟早要清理本身，他不能坐在这里等着新帝派人锁拿他归去。
邓妥不耐地看了一眼，上前两步伸手欲拉开她，一面嗔道，“有完没完，担搁了圣旨，你担得起么？要走就一块走，省着还得费事再抓你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