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人仓猝伸手一挡,“先生请留步,许先生可否将刚才那扇子卖与鄙人?”
萧征仲面色一沉,怫然道,“那么萧相公此行,但是受了孙秉笔所托,来劝老夫进京应画院待诏一职?”
许子畏恍若未闻,独自拉上沈徽,边笑边行,急得中年人在身后大喊,“你怎的如此无礼?”见许子畏没有留步的意义,更是怒道,“既不卖扇子,就该把方才的酒钱还来。”
厥后三人分宾主坐定,萧征仲笑问,“不知秦相公与昌圃是几时结下的缘分?”
许子畏见他对峙,干脆笑着收了十两银子,倒是说甚么也不肯再多收了,“宝剑配豪杰,红粉赠才子。世上知音最难觅,可贵秦相公解我意,请就不要再拿些阿堵物难堪我了。”
沈徽一笑,旋即转过话锋,引着他们聊起古籍善本这类文人雅趣,轻描淡写略过那两行手书不提,也没再去看身侧,那垂手侍立的青衣小厮。
沈徽看罢笑赞,“萧先生此画兼具粗细二者风采。粗笔有沈周温厚浑厚之风,又有细致工致之趣。工笔则取法于王蒙,苍润浑厚,萧洒畅快。笔墨精锐,气韵不凡,令人叹为观止。”
话未几说,明显有所保存,起码沈徽但愿听到的宦海排挤,对方终是讳莫如深,或许也有相互道分歧不相为谋的意义吧。
沈徽直言昨日与许子畏方才初见,说着笑看许子畏。后者会心,将昨日酒楼之事讲给萧征仲。惹得萧征仲听了忍俊不由,用手点着他,直笑得说不出话。
许子畏全不在乎,抬头畅怀一笑,方对世人道,“我画的那东西,和这位朱老爷不是很相配?刚才他将我的扇子贬的一文不值,眼下,算是扯平了!”说罢,拉上沈徽,独自扬长而去。
许子畏略一回顾,不屑的乜着他,“是你强拽着我吃的,我又没说要你宴客。天上白掉的馅饼,岂有不接之理?”
容与听着发笑,这也算是奖饰了吧,倘或搁在旁的内侍身上,被主子这么一夸,怕是要喜笑容开,忙不地的提及阿谀话了。
只是这精力一足,他那好嘲弄的干劲又冒出来,容与就成了他打趣儿调侃的最好工具。
容与可不敢让沈徽在外浪荡,倒是想起要去拜访萧征仲一事,灵光忽现,向许子畏躬身揖道,“多谢先生相邀,只是天气不早,家主不便再去叨扰,小人倒有一事烦请先生帮手。因家主初到姑苏,想拜访萧征仲先生求一副墨宝,听闻萧先生并不见陌生访客,不知先生可否代为举荐,让家主能有缘拜见?”
朱富顿时喜形于色,连声催促店家筹办笔墨纸张,待文房皆备,许子畏饱蘸笔墨却迟迟不落笔,只笑看他,“请朱老爷转过身去。”
许子畏一笑,任由那人筹措,只是微微欠身,朝沈徽招手,“知音难觅,须请这位爷一道把酒言欢。”
沈徽沉默半日,俄然笑问,“先生天赋既高,实非干才,又有功名在身,恰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何故如此心灰意冷,甘愿隐于尘凡贩子以书画自娱,也不肯报效朝廷尽一份心力?”
许子畏哦了一声,点头晃脑道,“朱老爷没看上我这扇面,不如我马上给你画一幅,权当是酬谢你一番接待。”
那二人倒不觉得意,早就感觉容与边幅清俊,举止温雅,不卑不亢浑不似平常家奴,因而连番相请催促,弄得容与只好告了罪,走到案前,提笔饱蘸徽墨,深思一刻,执笔写下两句:山川我正怀桑梓,水木君能共本源。相违不尽相留意,狼籍秋风酒满樽。
写就搁笔,萧征仲兀自含笑不语,许子畏已是击掌笑道,“行草连络,清逸漂亮,润而不狂。这一手字岂止拿得脱手,萧相公品德出众,想不到连家人也这般脱俗。”
他一起大踏步,走出数米,愈发欢乐淋漓大笑起来,笑过以后,扬眉问道,“我送给朱富那物,画的如何?”
昌圃是许子畏的字,他一面与萧征仲酬酢,一面将沈徽先容给他。
容与就站在许子畏中间,早看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再盯着朱富后背,感觉好笑之余,也不免腹诽这许子畏狷狂得有些过了。转顾间,适值对上沈徽的目光,相互都心有默契地,悄悄摇了点头。
沈徽笑笑,“憨头呆脑,栩栩如生。”
容与自幼得进书院,对书法自不陌生,在一旁看着,不由也在内心暗赞,耳边听得沈徽笑道,“先生既得王右军真意,且温良精绝自成一家。畴前就听人赞过,先生楷书国朝第一,本日一见公然如此。”
他画的是山中村庄景色,崇山峻岭环绕中见开阔,山间有一瀑飞泻,于山脚下汇成清浅水池。绿荫之下掩映村郭,中有闲客拄杖相访,其意态尽显隐士风骚。
沈徽浅浅一笑,点了点头,方和他拱手伸谢。他也不再多言,自携了那小童晃闲逛悠去的远了。
那捕快点头轻笑,“这位是杭州城四豪富商之首的朱富朱老爷,难怪你不认得,但是人家传闻过你的名头。既诚恳买画,你若实在不想卖这扇子,何妨现在给他再画一幅?”说着,更抬高了声儿劝道,“就当给我个薄面,不要获咎人太狠了。”
萧征仲年过半百,须发未白清矍健朗,见许子畏引客出去,搁动手中笔,含笑颌首,又对许子畏笑道,“多日不见昌圃,我觉得你又寻到哪处好山川适意去了。”
沈徽半真半假的答复,“萧某的确是都城人氏,曾见到先生所做湘夫人图,一见之下再难健忘,以是本日冒昧登门求访先生佳作。”
中年人脸上现出愠色,犹有不甘,“鄙人愿出令媛!本日势需求购得先生高文。”
沈徽却只一笑,接过扇子,叮咛容与取银子出来,说道哪怕只是意味一下,也该尽一番情意。
朱富闻声轰笑声,不知背上画了个甚么,猎奇之下一把将衣衫脱去,兴冲冲拿在手中旁观,不过下一瞬已是面皮紫涨,双目圆睁,伸手怒不成遏地指向许子畏。一旁的捕快也看不过眼,嗔了一句,“岂有此理!”
沈徽也不强求,抿唇笑笑,略过这话不提,“萧某特为向先生求一副丹青,且素闻先生楷书当世无双,一客不烦二主,便请先生再赐书法一卷。”
萧征仲神采一凛,带着些猜疑打量起他,“老夫在京时,常和一名内廷中官参议画技,去官南下前,将那副湘夫人图赠与这位中官。他厥后曾修书与我,奉告他已将拙作进献给皇上,此事就在老夫离京不久以后,叨教萧相公是否与那位中官了解,是在他的宅邸见到的么?”
中年人拿他没体例,正急得面红耳赤,人群中走过来一名身皂衣的男人,看模样该是本地县衙捕快。此人仿佛也识得许子畏,拉着他劝道,“许先生是名流,姑苏城那个不知?可先生晓得这位老爷是何许人也?”
容与愕了一下,目睹着萧许二人不竭以目光催促,却晓得天子手书等闲不得流于外头,恐被故意人得去,仿造条记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容与知他才名卓著,常日令媛也难购得一副丹青笔墨,现下肯白送,看来是对沈徽青睐有加。
萧征仲点头应允,随后拿出一副以小楷所书酒徒亭记,其笔墨精整挺拔,冰清玉致,仿佛银钩铁划。
笑罢,又问沈徽,“听萧相公口音,应当是都城人。老夫分开都中有些光阴,故交未几,不知萧相公是从那边晓得老夫拙作?又是哪一幅入得青睐,可否奉告?”
惹得沈徽饶有兴味的盯着他,脸上虽淡淡的,眸子里却有星星点点的笑意,“可惜了,这么副描述儿,充做个使唤人,难道暴殄天物。”
沈徽淡淡一笑,却没搭腔。容与知萧征仲会错意,又怕相谈不豫,惹沈徽不快,忙见礼道,“先保存候心,家主没有受任何人之托,也偶然劝说先生做心中不喜之事。”见他眉宇间另有忧愁,干脆假托传喜之名,将那日本身劝说沈徽,与其召他进画院,不如放他安闲吴中清闲适意的话,以及沈徽终究的决定和盘奉告。
那小童话音落,围观者俱都哗然。容与倒不是很吃惊,江南之地毕竟才子云集,许子畏的名头他早有耳闻,此人青年得志,号称诗画双绝,曾自刻一枚印章上题江南第一才子,只是他的书画流入都城的未几,容与畴前也无缘得见。
脸上虽也挂着淡淡的笑,可奉迎趋奉的言辞,到底说不出口,想了想干脆不言声,规端方矩错后半步走在沈徽身侧,服侍他出门去了。
幸亏萧征仲没有涓滴愠色,只是点头笑笑,“老夫好轻易在其间寄情山川,戏墨弄翰以自娱,方才找到人生真味,岂能再为好话,将欢愉抛闪。”
许子畏打着酒嗝,毫不粉饰一脸狂态,“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
只一会儿工夫,许子畏已连饮数杯,他之前便有些微醺,这会儿更是醉眼昏黄,喝完杯中酒,俄然拽了拽沈徽衣袖,起家就往外走。
公然是看热烈不嫌事大,所谓京里朱紫,说的就是他本身吧,容与垂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语气闲适,并没有挖苦或高不成攀感,可字里行间却另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容与听完直为萧征冲捏一把汗,更担忧萧征仲的答复会招来沈徽的不满。
正有些踌躇,一旁的沈徽俄然悄没声气的碰了碰他。转头看时,见沈徽笑吟吟道,“不瞒二位,萧某因日前手腕受了些小伤,眼下还提不得笔。倒是我这小仆,一笔字颇拿得脱手,连京里朱紫都曾夸过的,二位若不嫌,无妨给他个揭示机遇。”
沈徽微一沉吟,报了秦元熙三个字,是将他母族姓氏和表字凑在了一起。
许子畏神情骄贵,扬起嘴角,“王八赠朱富,堪堪正配他!明日此事必成姑苏城中笑谈!”略一停顿,拱手道,“未曾就教尊讳?”
那中年人此时如梦方醒,笑得花枝摇漾,“本来中间就是许先生,失敬失敬,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名震江南,鄙人有眼无珠竟不识得,方才多有冲犯之处,请先生包涵。”态度前倨后恭,俄然变得非常亲热,自顾自的拉着许子畏同坐,一面尽管号召起酒菜来。
朱富虽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回身背对他,许子畏立即挥笔,就在他衣衫挥毫,三下两下便即完成。待他搁下笔,世人看时都惊奇不已,旋即有捧腹大笑的,有错愕万状的,另有很多人讶异空中面相觑。
许子畏起手将那扇子递上,倒是很有诚意,“本日有缘了解,许某将此扇送与秦相公,还请笑纳。”
那萧宅原是座典范的江南园林,许子畏带着沈徽二人一起穿轿厅、花圃、曲廊至西南处一隅小天井,来至萧征仲待客的书房。
萧征仲微觉惊奇,不由多看了他几眼,许子畏则在一旁含笑不语,望向沈徽的眼神似有几分嘉许。
沈徽也反面他虚客气,欣然点头,许子畏因而邀他去城外的别业喝酒畅谈。
萧征仲面色一点点和缓,深深呼出一口气,“如此老夫就放心了,也要多谢孙秉笔成全。老夫在京数年,殚精竭虑辛苦自睢,终究一无所获,对宦途早已了无等候。”
许子畏醉眼半眯,打量着容与,暗忖这秦元熙必是世家公子,连身边的小厮都出落得容止清雅,辞吐安闲有礼。半晌,才悠然一笑,“阿谁萧老头啊,好说好说,秦相公既想见他,我必然促进。明日卯时三刻,就请萧相公在阊门外等我,我引你去见那老头就是了。”
许子畏将沈徽的来意说了,萧征仲先是凝神望向沈徽,又转而看了一眼容与,抚须很久,请沈徽去看书案上方才做好的一副画。
次日一早,容与先奉侍沈徽穿戴好,因要陪着去萧府,他特地叫侍卫买了一身短打,扮做个小厮模样。
萧征仲直言不敢当,不无遗憾的叹道,“老夫闲来也做篆、行、隶、草几味书法,但终因本性呆板,端方不足而旷逸不敷,始终未能练好行草,也是老夫平生一大憾事。”顿了一下,对沈徽笑道,“孙秉笔一贯穿笔墨,萧相公既和他熟悉,想必也精于此道,可否赐书一副,让我等一观?”
目睹着他本日表情大好,想是为昨晚遇见许子畏,那样的狂生在京里本就未几见,更别提朝堂之上,哪儿有人敢在天子跟前那般浮滑,是以更感觉新奇风趣儿。
沈徽含笑道,“先生所说之人该是孙传喜吧,萧某的确与他熟谙,曾听他多次奖饰先生书画成就极深,笔力不凡。”
中年人自是浑不在乎,跟着大喇喇相邀,沈徽也不推让,表示容与跟着,起家挪了畴昔,和他们一处坐了。
许子畏挑眉斜眼,轻吐两字,“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