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凌晨的风还带着一丝凉意, 香味阵阵飘来。世人骚动起来, 自从民乱今后,鹿家包子铺便停业至今,常常路过, 感喟者甚众,怎会在东华门外闻到这汴京官民都熟谙的香味?

常朝毕,鞭声响,官家返后宫用膳。文武百官们各自返回衙里。二府的相公们及军头司、三班院、审官院、流内铨、刑部等诸司鱼贯入后殿,等待官家返来引对奏事。

东华门的宫门沉重又迟缓地被翻开,张子厚抢先自左承天祥符门入宫,过了左银台门却不持续往西去,转向北面宣佑门去了。身后很多官员看着他疾步拜别的身影低声群情起来。自从燕王摄政以来,张子厚炙手可热,深得燕王和向太后倚重,固然官居大理寺少卿,但他日入相几近是板上钉钉的事,在大殿之上,便是苏相也得让他三分。

“陛下万岁万岁千万岁——”众臣一看竟是御前手札,纷繁肃容躬身施礼。

向太后摆了摆手,甚是欣喜:“至于军饷破钞甚靡,还需朝廷高低着力。老身和官产业仁不让,也该俭仆起来。现在宫中宫人逾四千,很多人幼年离家,终老于宫中,甚是不幸。老身和官家筹议过了,现在官家年幼无后宫嫔妃,只老身及太皇太后、几位太妃在宫中。明日尚书内省便先行斥逐二十三岁以上的宫女和内侍,按入宫年纪赐与钱帛,她们亦可返乡自行婚配。”

“两邦交兵,不但是靠疆场较量,这个我清楚得很。”张子厚安闲答道:“我等臣工,本该量入为出。但为了省钱而将大赵江山置于存亡关头,岂不本末倒置?这省下的千万贯,只怕白白送给阮玉郎改跟他姓了。大赵百姓?届时另有大赵么?”

向太后见张子厚面色凝重,问道:“张卿何出此言?昨日六郎另有信到,只说要让陈家二郎去领受京东和两淮的禁军。二府尚在商讨中,怎地就这也危矣那也危矣了?”

“娘娘仁慈厚德,陛下睿智圣德。”张子厚率先唱起了赞歌,九娘这个主张极妙,娘娘和陛下得了仁德的名头,更省去了遴选阮玉郎部属的工夫。不管阮玉郎埋了多少刺在宫中,都是好些年之前就开端的,按春秋推算,先把这批人送出宫去,宫里就能守得铜墙铁壁普通。

张子厚回身朝两宫行了一礼,声情并茂隧道:“陛下,娘娘,天下人皆知下官和苏相不睦,但本日子厚对和重心折口服。昨日二府议事,苏相对此不发一言,本日出言反对,只因陈太初不但是大赵外戚,更是苏相的侄半子,苏相操行高洁,天然不肯违祖宗之法。”他又转回身看向面色不佳的苏瞻,诚心肠道:“阮玉郎结合女真、高丽,乃至另有各路暗藏在军中的亲信要一同谋反,旨在攻陷汴京。剧变当前,和重兄,还请你学一学祁黄羊,举内不避亲。”

“陛下不消还臣一万五千贯,还臣一万一千贯足矣。”赵昪挠挠头,眼看要嫁女儿了,陛下这可比南通街短长多了。

朱相面皮赤红,极力禁止着肝火:“谨言慎行便是要降阮玉郎?张子厚你可真会扣帽子。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摆布都是你占理。这等贩子抵赖之法,用于朝廷之上,光荣。”

“臣不敢,谨遵陛下旨意。”赵昪和谢不异时躬身应道。

赵梣抬起清澈大眼,望向张子厚,抿了抿小嘴,忽地大声道:“没错。陈汉臣一家都是好人,陈太初更好。张卿也是个忠臣。娘娘不是一向说要听六哥的吗?六哥说了,小事苏相做主,大事可拜托给张子厚。这个算是大事还是小事?”

小半个时候后,只后殿里便筹足了近两百万贯,赵梣浑然不知本身已经成为大赵向来负债最巨的天子,兴高采烈地催着枢密院的人去取虎符来,又令知制诰孟存拟旨。

张子厚朗声读完,将手札递给朱相:“请朱使相一览,速速办了吧。”

向太后决然道:“六郎信中说得清清楚楚,相公们请别再踌躇了。莫非官家和老身这般对峙,都做不了主么?”

阁门使入殿禀报时,向太后正看着官家赵梣换衣裳,闻谈笑道:“他必定有甚么急事,快宣吧。”

九娘和孟彦弼一行,已过了濮阳,直往京西北路而来。

苏瞻长叹一声,拍了拍朱纶的肩膀:“朱相请息怒,子厚他一片赤胆,亦是为了朝廷。只是子厚,你可晓得现在国库所剩多少?自从四月尾和西夏开战,西军和利州路、京中去的救兵总计四十七万人,随军民夫义勇过百三十万人。你曾是枢密院副使,当知军饷粮草开支之奢糜。若东四路再备战,海军之所需的运输、储备及人力,一日又要花消多少银帛?大赵百姓,实在耗不起了。”

向太后一惊,赵梣一呆。

张子厚眉头挑起,一脸无辜:“任陈太初领军东四路,乃燕王殿下之命。殿下身在契丹,高瞻远瞩,必定有所洞察才令我等有备无患。陛下、太后、摄政亲王均有此意,不知朱相一味阻扰又为了何事?哦——”他摇了点头:“如果阮玉郎取了都城,朱相只需一个降字,保住名位并不难,但子厚倒要学习子敬,问一问陛下能安所归?”

中京大定府的城门处热烈不凡,契丹皇太孙亲送燕王殿下。围观百姓们格外镇静,没想到燕王会亲身前去女真黄龙府,插手四太子完颜亮和大赵武德郡主的大婚。旗号招展下,一千多禁军重骑保护着赵栩的车驾缓缓向东驶去,将经东京道往金国京师黄龙府而去。随行的金国使者面上难掩阴晴不定。

殿中众臣纷繁拥戴。苏瞻深深看了张子厚一眼,不再言语。

陈元月朔行三十余骑一起西行已到了契丹西京道的奉圣州,耶律奥野指着远方策马而来的近百人道:“是兴平长公主——”

张子厚淡然道:“燕王殿下有言,若陈家不成信,天下人皆不成信。臣深觉得然。”

向太前面前一黑,这十五郎不记得君无戏言,金口无悔了?

七月初九, 天还未亮。因明日旬休, 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员早早地往东华门而来,等待入宫插手常朝。

“官家说得对,这是大事。好,张卿你待如何?”向太后柔声问道,声音略有些颤抖。

向太后吁出一口气,手指甲堕入掌心当中,更明白太皇太后当年做太后时的诸多不易。

张子厚立于御案一旁,哈哈大笑了三声,又感喟了一声,连向太后和赵梣不由惊奇地看向他。

朱相接过来看了一遍,御押恰是今上本身定的,模样酷似一个丸子长了两只角。他喉咙有些痒,轻咳了一声道:“二府还需再议此事,陛下俄然内降手札,未免意气用事太太草率——”

“陛下——臣赵昪虽穷,但也愿筹万贯,替陈太初壮行!”赵昪豪放地跟上:“陛下不消还臣——”

向太后沉吟不语,昨日朱相最是反对,陈家军已掌控西军,军威大震秦凤路和永兴军路,若将京东两路和两淮路再交给陈太初,这中原要地大半都在陈家手中,此乃朝廷之忌。固然六郎是陈青的亲外甥,可当年太-祖即位的事,谁能当作不在乎?太皇太后这十几年都遵祖制抑武扬文,一再叮咛先帝要防备陈家兵权过盛。

殿上世人都被他吓了一跳。朱相顾不得官家和太后,厉声斥责道:“张子厚,你可有证据?燕王殿下方才与金国签订了四国合约,武德郡主和亲,你怎能攀诬盟国?还出言歪曲各路将领,令民气寒。你这般恭维巴结用心险恶,为的恐怕是重回枢密院掌一国之军事?”

张子厚将九娘等人猜测一一说了,正色道:“若等二府商讨个三五日才发将令,只怕调令未送到登州,胶西已落入女真人手中。臣张子厚大胆请娘娘示下,允准臣马上前去枢密院动用虎符调兵遣将。”

“朝令夕改,君王之大忌也。三位大学士教诲吾时,都和吾说过这个事理。曾卿是感觉吾年幼不当为君吗?”赵梣身穿金黄团龙纹的绛罗红袍,被向太后牵着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坐到御座上,一板一眼地问道。他看向众臣,很有君主的气势。

张子厚入了殿行了礼,躬身道:“非臣危言耸听,阮玉郎发难期近,稍有不慎,京师则陷于他手,陛下和娘娘危矣,大赵危矣。”

刚唱完颂歌的众臣暗叫不妙,腹谤无数,内心恨不得将张子厚千刀万剐。

张子厚阴测测地看着他:“看来天下只知有宰相,不知有陛下和太后了。”

张子厚深深看着站在向太后身边的年幼天子,唇角渐渐弯了起来。

“吾和娘娘、燕王均坚信陈太初忠勇,现令其领京东东路、京东西路、两淮路禁军、厢军、义勇。着枢密院速遣使给降兵符,不得有误。”

此时的陈太初,正策马飞奔在官道上,离登州另有三百余里。

赵梣小短腿挪个不断,走到张子厚身前,亲手扶了他起来,小脸上一派冲动欢畅:“子厚真是我大赵的大忠臣!待打完阮玉郎——”这后一句却不是商奉迎的,他想了想,大声道:“打赢了就有钱,吾会还你二十万贯,不——还你三十万贯!”

“咦?”户部郎中鼻子活络, 深深嗅了几下:“你们闻闻,是不是鹿家鳝鱼包子的味道?”

第二百八十四章

张子厚随众法度沉稳地进了后殿,径直走到御案之前,环顾了众臣一圈。后殿当中静了下来,苏瞻皱了皱眉,却见张子厚不慌不忙地略一拱手,就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来。

曾相立即跪倒在地,高举玉笏:“臣讲错。臣绝无此意。”身后众臣跟着跪倒了一片。

他从怀里取出帕子,擦了擦汗, 将帕子又叠了叠才放回怀中, 和九娘的信紧紧贴在一起。她要他做的, 他天然会去做。

苏瞻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娘娘,祖宗以来,躬决万务,凡於奖惩任使,必与两地大臣於外朝公议,或有内里批旨,皆是出于宸衷。陈太初身为外戚,若因陛下内降而任,岂不授天下人以话柄?有违陛下圣德。”

世人利箭似的目光射向赵昪。

***

张子厚一揖到底:“臣张子厚愿捐出一半产业为东四路军饷,算是替陈太初壮行,戋戋二十万贯,杯水车薪,但乃臣一片情意,还请陛下和娘娘开恩允准——”

赵梣小手一挥,看向其他惊奇不定的大臣:“好,另有谁情愿替吾出钱的?”

此话诛心之极,把几位相公都骂出来了,后殿顿时一片沉寂。苏瞻昨日收到了九娘的信,细心考虑后,在二府议事时并未反对陈太初领军一事,他见向太后心有疑虑,是以也未开口同意。倒是九娘信上那熟谙非常的卫夫人簪花小楷令他入迷好久,心想怪不得阿昉待她如此分歧,七年前在开宝寺上方禅院大殿上,这个和阿玞极其有缘的女童,看来是故意习了阿玞的笔迹,学着阿玞的遣词用句的语气来靠近阿昉。她和燕王仿佛已是一对,为何还要在阿昉身高低这等工夫?她一个长辈,却对本身一副推心置腹谆谆疏导的口气,实在令人不快。

殿中世人颂歌颂毕,向太后泫然道:“先帝也曾和我提起过此事,不忍见白头宫女。我大赵后宫,今后当以此为律。”

东华门前乌压压站了一群人, 二府诸位相公可骑马入内,反倒无人趁早。官员们热忱地相互问安,提及中元节京中各处都要上演《目连救母》的盛况,订在同一个瓦子里看戏的天然早有默契,被问及后却需一脸惊奇地表示甚巧甚巧, 转而世民气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见世人哑口无言,张子厚痛心疾首道:“我即是京中坐井观天,不知覆巣之痛。需知秦州城两日夜沦亡,契丹上京三日沦亡,死伤者过万都是刹时之事。阮玉郎狡计多端,多会里应外合。尔等可有人发明高丽驿馆比来的不平常?可发明京中众瓦子争相上演《目连救母》?可有人还记得这出戏里的青提夫人,乃阮玉郎当年成名之作?蒲月里的民变,诸位莫非健忘了?燎原只需星火,这京中百万士庶,有多少人会再次叛变?有多少人能挺身而出保护汴京?又有多少人会龟缩起来静待成王败寇再跟着享乱世承平?”

张子厚旁若无人,站在最靠近宫门处, 几口吃完了两只热腾腾的包子,额头上冒出汗来。鹿娘子倒是摸透了他的口味, 包子馅更咸了一点。

曾相出来打圆场:“哈哈哈,子厚这笑话真好笑。陛下和太后昨日奏对之时,并未发话,朱相担忧的是陛下年幼,这睡一觉一个主张,会不会明日又换了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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