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弈轻声：“这个季候，锦官城的芙蓉花也已开了。南娇娇，哥哥带你回家。”
来自后代的南宝衣，一缕生魂附着在萧弈身边，下认识回眸。
萧弈没有看她。
他抱起南宝衣，亲了亲她的眉眼。
萧弈表示她退下。
他喜好她的，如何都喜好。
他的眼神，与后代剑门山中的眼神垂垂重合。
一骑黑马放肆地穿过皇宫，追跟着雁群，往南边奔驰而去。
哪怕她娇纵霸道也没有干系。
本来当初山中那一曲《安魂》，他祭奠的不是战死的千军万马，不是破镜重圆的公主和将军，他祭奠的，是宿世萧弈怀中，阿谁丑恶惨白的女人……
腐臭的床脚丢着一只破布娃娃，娃娃脸上那贵重的琉璃眸子却被人摘去，看起来浮泛好笑。
琴声呜哭泣咽。
是顾崇山。
他和顺地为少女扶了扶金钗：“我的娇娇，一点儿也不丑。”
“南娇娇……”
是一曲《安魂》。
萧弈却未曾转头。
暮秋时节，大雁南归。
他单膝跪地，看着少女冻僵的尸身，几次伸出双手欲要抱她，却又颤颤地顿在半空，仿佛只要不去触碰，这具尸身便只是镜花水月，便只是他胡想出来的假象。
不等她反应过来，十苦等人已经脱手。
陌生的宫女寺人们穿过幽深的宫巷，此中约莫有很多人欺负过他的娇娇。
畴前的温软粉嫩，化作生硬青紫。
男人蓬头垢面，破裂的盔甲上染着干枯的血渍，军靴在路上跑掉一只，罗袜脏得辨不出本来的色彩。
穿藏蓝色烟波纹官袍的俊美大寺人，站在高高的宫墙上。
但是……
陌生的皇宫殿宇错落，雕梁画栋。
他的盔甲悄悄破裂。
榴花也在，讽刺般扫视过南宝衣的尸身，漫不经心道：“一个小宫女罢了，殿下何必为她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究止住眼泪。
南宝衣从未见过这般落魄的萧弈。
屋檐下的大红灯笼早已残破不全，燕巢空空荡荡，兽首门环锈迹斑斑，透过腐臭的门头，模糊能够瞥见宅院里杂草丛生。
震耳欲聋的凄厉惨叫，响彻整座皇宫。
另有一对用红手帕谨慎翼翼裹起来的玉手镯。
他抱着她，朝冰窖内里走去。
南宝衣面前模糊闪现出潇潇雨幕和漫山厮杀，濒死的恋人和落魄的皇族，破裂的烽火与温热的鲜血……
枯草地里半埋着一只腐臭露骨的小狗，这是她嫁给程德语之前，南宝珠送她的宠物，小狗的尸首瘦骨嶙峋，它孤零零守在这里，这些年约莫一向在等仆人回家。
萧弈的视野，渐渐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热泪如雨，洒落在她的面庞上，却没法熔化她周身固结的霜雪。
多次三番以后，他颤抖的指尖，终究抚上了她冻僵的唇。
黑马如乌骓踏雪，穿过盛都城的繁华与喧哗，穿过官道上的风月与星斗，也穿过安好的故乡和山川。
他哽咽呼喊，一声又一声肝胆俱碎，可怀里的少女却没法回应分毫。
入殓师战战兢兢跪倒在地：“启禀大人，民女已经用特别体例，保存了这位女人的身材，约莫能保持一个月的时候。至于妆容，民女已经极力……只是这位女人本身面貌受损，民女已经拿出最好的技术……”
萧弈记得，这被人弄坏了的娃娃，是她娘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是她年幼时视若珍宝的玩偶。
南家祖宅，人去楼空。
正值暮秋。
他请来了盛都城最好的入殓师，但是再美的妆容，也还是遮不住少女脸颊上那些狰狞的伤疤，再昌大华贵的宫裙，也还是衬不起她过分肥胖的娇躯。
军队在南边休整时，他见帐下将帅都在为家中妻妾购买胭脂，想着他喜好的小女人也是极爱美的，便也为她买了两盒。
他紧紧抱住冰冷的尸身，在无人的冰窖里，压抑了多年的豪情，在这一刻摧枯拉朽，溃不成军。
藏在他怀里的东西掉落在地。
轮椅上坐着的女人，打扮鲜艳，眼眸却始终紧闭。
房中遍及灰尘，贵重的东西早就被洗劫一空。
恍忽间，有谁奏响了《安魂》。
他抱着南宝衣来到宫中暖阁，细心为她清理身子。
男人痛苦地闭了闭眼。
她记得剑门关那一夜，剑门山中，山雨潇潇未歇，暗紫色的华盖在山风中翻飞，宫灯的火光亮明灭灭。
萧弈望向窗外。
他渐渐朝宫巷绝顶走去：“挑断她的手脚筋，把她锁进冰窖。”
他曾在锦官城的溪水边吻过的，他曾在无数个半夜梦回之际，展转回想她唇瓣的滋味儿……
萧弈推着轮椅，呈现在南家祖宅外。
榴花蓦地瞪圆了美眸。
他俯身，像是惊骇她着凉般，和顺地为她拢了拢膝上的薄毯：“娇娇，我们到家了……”
萧弈摸了摸她的小肚子，泪水悄无声气地沾湿了衣衿，他将少女紧紧抱在怀里，用脸颊蹭了蹭她的面庞，诡计带给她一点点暖意。
哪怕她面貌尽毁也没有干系。
他想着班师以后，就回到盛京，把这对玉手镯当作定情礼，送给他的小女人，他想着毫不再端权臣的架子，要好好地奉告她，萧弈，情愿庇护南宝衣，情愿娶南宝衣。
那是少女临死前温饱交煎，在黑暗中吃下太多冰块的原因。
她不爱这里的。
有人跌跌撞撞地排闼而来。
花格窗外，传来鸟雀的啾鸣。
他的娇娇，曾在这里流过血泪，曾在这里饱受凌辱。
当时，她该有多么绝望……
男人终究崩溃。
她记得唇红齿白的大寺人，官袍被雨水溅湿，大刀金马地端坐在圈椅上，低垂眼睫，涣散地拉着胡琴。
“南娇娇！”
有两盒江南的胭脂。
十苦等人，井然有序地守在内里，见他这副模样，不由面面相觑。
隔着两世对望。
似是如有所感，宫楼之上，顾崇山遥遥看过来。
半个月后，他带着他的娇娘，回到了昔日的锦官城。
积雪满园无人打扫，她幼时居住的锦衣阁砖瓦生苔，竹帘泛黄。
宫里的芙蓉花开得洋洋洒洒。
萧弈好好安葬了小狗，才推开内室的门扉。
他顾恤地爱抚过少女的眉眼，在她冻僵的唇前，落下悄悄的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