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蕊衰弱地笑了,拭了拭唇边茶渍,声音沙哑道:“二娘多虑了。这很多年来,你虽不信奴,可奴内心,倒是对你有一份忠心的。”顿了顿,她自嘲似地一笑,道:“话说到这里,只怕二娘更是不信了。怨就怨奴暮年时见地短浅,只看着二娘与官家郎才女貌,便感觉合该是郎情妾意,也未曾想过你心内里到底是如何一番考虑。”

连氏曾奉告过她,阮镰当年之以是如此行事,少有的风格狠厉,为的实在是流珠的小娘舅连渔莞。连渔莞因太子少傅而死,才惹得阮镰大为光火。

言及此处,香蕊笑了,笑意愈来愈深。她缓缓续道:“奴费经心机,使遍很多手腕,总算是勾了那小寺人周八宝中计。那周八宝,看起来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小寺人,可奴始终感觉,官家身边的关小郎能这般倚重于他,定然是有些事理。果不其然,这周八宝可不止是关小郎的门徒,他姓的不是周,而是一个关字。”

琼英坠雪,细若梨花,纷繁扬扬自穹空飞落,落到流珠乌云般的发髻上,更显得吵嘴清楚,楚楚堪怜。鲁元看在眼中,便缓缓出声,和顺说道:“北风大雪,二娘送到这里,便够了,还是早早回屋内和缓和缓身子罢。”

鲁元那里晓得,欲要她欢愉无忧,必得除了傅辛不成。她只感觉这平生统统的不快意,不痛快,都是因那人所起,如果要解,非得争个你死我活不成。

说到这里,香蕊又喝了口茶,歇了歇,随即低低笑了两声,笑中尽是沧桑之感。她但说道:“周八宝入宫不久,便一向被关小郎护着,关小郎又把他放在二娘你的身边。这小子,未曾接受过风雨,心机稚嫩得很,对他照顾些,他便会掏心掏肺。奴与他结了对子以后,也曾小病过几次,每病一次,他都偷偷摸摸地哭,恨不得把天底下的好东西全都给了奴。”

流珠垂眸道:“你家里可还剩些甚么人?你跟在儿身边,老是有些情分,不能看着你放手而去,不管不顾。”

鲁元叹了口气,柔声道:“从本日起,莫要再委曲本身了。有甚么气,尽管撒出去,娇纵些也比现在好。四哥待你,已是非常宽大,你不必有所顾忌,怨他恨他,尽管去怨去恨,顾得本身欢愉便是。”

流珠没有多言,只低低应了一声。

香蕊这才放心,笑道:“那奴便能无牵无挂地去了。这疮疼得很,奴忍不了了。”

流珠倒也不嫌弃她,只为她倒了碗热茶,坐到榻边,喂她饮下,随即垂着眼儿,缓缓说道:“若非晓得这病果然是能死人的,儿只怕又要狐疑,是你又公开里有甚筹算。”

“启禀贤妃,香蕊发热不止,倦怠乏力,观其腰间,有红疮发于肌肤之表,形如云片,上刮风粟,流水作烂,又且生痛,恰是缠腰火丹是也。因香蕊一向按而不发,讳饰红疮,乃至耽搁病情,现在再行服药,也不过是迟延些许光阴罢了,已然是药石无用,回天无术。”

香蕊缓缓闭起眼来,声音愈是暗哑,低低说道:“八宝是个好人,可到底是被奴给骗了。奴得了这病后,晓得能治,可却恰好不治,唬他说是绝症。他信了以后,在奴面前跪了下来,说待奴死了,再不与旁的宫婢搭伙共食,奴有甚么遵嘱,尽管奉告他,他必会代奴行事。奴便说了,让他忠于二娘,要将二娘,放得与关小郎一样位置。奴又问他,如果今后二娘教他杀人,他杀不杀。他说,只要不是杀爹爹,便必然去杀。当时候,奴便晓得,奴是非死不成了。”

鲁元沉默半晌,一笑,跨鞍登马,朗声道:“千里送人须一别。二娘,保重。如果今后你赶上了甚么难关,便不是寻不到我,也能够去我那公主府上,寻我那几个婢子,她们自会助你,便如我在普通。”

沉默半晌,流珠缓缓开口,沉声道:“如果儿未曾猜错,关小郎所涉的前朝冤案,该是那桩虎丘冒赈案才对。勋国公阮镰,上折揭露,捅了虎丘冒赈大案出来,耗时七年,牵涉了百余官吏,此中有真贪的,却也有冤枉的,关小郎之父,该也在此中才对……”

流珠神情乍变,直直望着香蕊。香蕊抿了口热茶,喘了几口气,靠近流珠耳侧,持续又哑着声音道:“关小郎与周八宝的干系,便连官家也不晓得。关小郎因先帝错判,乃至家门破败,本身亦是被迫入宫做了宦官,幸而官家即位后,昭雪冤案,关小郎这才为官家所用,对他忠心耿耿。人都唤关小郎一声小郎,不过是叫惯了罢了,他亦是天生一张孩子的脸,昔日里行事,面上也显不出世故,可此人藏得深,心机重,春秋也是不小了。关小郎入宫之前,乃是个风骚郎君,周八宝便是他的风骚债,只是养到四五岁时被拐子抱走,自此杳无消息。这父子两个,是周八宝入宫以后才靠着胎记相认的,本身做了废人,儿子也重蹈复辙,关小郎自是非常难受,对这独一的儿子,实在是心疼不已。”

可叹是:世事短如春梦,情面薄似秋云。万事本来有命。隔日鲁元出发离京,远赴烟望山苦修,昔日夜夜歌乐的公主府至此人去楼空。可惜生离过后,更有死别,这年冬月下旬,流珠立在宫檐之下,便听得太医低低说道:

流珠红唇微动,最后却只吐出了多谢二字。

“那里另有甚么人?”香蕊哑声道。

香蕊说尽了藏了好久的奥妙,有些有力地仰卧在榻上,随即动了动惨白的嘴唇,缓缓说道:“二娘,奴可算得上忠仆?虽事了二主,可奴认的人,是你。”

流珠定定地望着香蕊,红唇紧抿。

屏退太医以后,流珠又教宫人在门外远处候着,随即缓缓排闼入内。香蕊抬头躺在锦被当中,听得声响,缓缓睁眼。四下暗淡,只流珠半推开的门扇带来了一点亮光,那片光映在香蕊青白的面庞上,倒好似给她带来了数分光彩普通,撑着她强展开眼,缓缓牵唇而笑。

鲁元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白净的手紧握着鲜红缰绳。他微微低头,俯视着流珠扬起的面庞来。或许是雪色苍茫,掩映了她的眸光之故,现在宫灯灼灼,却怎地也照不出她瞳人里藏着的深密意义,似这般望着,只能瞥见一片浅褐,没有恨,也没有怨,放眼望去,尽是平常。

雉头金镂又珠胎(二)

流珠大震,怔怔然望着香蕊,倒是一时忘言。

流珠深吸一口气,重重点了点头,道:“你且放心,定然替你照看他。”

流珠正要再说些甚么,香蕊倒是抬高了声音,沉沉说道:“二娘,徐小将军也好,倒药的事也罢,奴都是晓得的。奴与四喜当年和离,跟进宫来,不是官家授意,更不是奴为了银钱,实在是奴担忧二娘,怕二娘因奴暮年帮的那些倒忙,在宫内里受了甚么大委曲。只盼得奴作为二娘的一步棋,能多少派上用处,不至沦为废棋。”

思及此处,阮氏几不成察地叹了口气。她只是微微牵起唇来,一双褐色的眼儿半眯起来,笑望着鲁元,道:“人各有求,千万不成强求。你只能陪儿到这儿,儿也只能陪你到这儿了。”

泪珠儿自香蕊面上缓缓滑落,她稍稍一顿,又低低说道:“替奴照顾八宝罢。他是个实诚人,是奴负了他。”

流珠双手握住她的右手,紧紧攥着,颤声道:“舍命为主,天然当得起一个忠字。”

香蕊直直盯着流珠的眼睛,忽地暴露一个非常奥秘的浅笑来。她切近流珠耳畔,嗓音粗哑,缓缓说道:“另有一件事,必会对二娘有效。当年勋国公引出虎丘冒赈案,就此青云直上,烜赫一时,人都奇特勋国公为何俄然间风格如此狠厉,实在,是因为……这是当年的四皇子,现在的官家替勋国公所出的战略。奴到二娘身边为奴作婢之前,一向都是服侍官家的,这是奴偷听来的,足足在内心藏了十余载。勋国公之以是搀扶官家上位,毫不但是因着嫁了女儿,而是因为自发得拿捏了官家的把柄,待官家即位,他便会有恃无恐。只是官家城府深厚,如何会被他拿捏住……”

鲁元又看了她一眼,终是扬鞭走马,踏雪而去。他的身影离得远了,愈来愈远了,流珠这才张大眸子,拿指尖仓促擦了擦泪珠儿,深深呼吸了一下,又将神情放得平整,收敛容色,这才突然转过身来,踩着厚重的雪,脚步缓慢而果断,朝着宫苑熟行去。

所谓缠腰火丹,便是当代所说的带状疱疹,病情急了、贻误了,确切是会死人的。只是这病发作之时,疼得人难以入眠,可香蕊近些日子来倒是除了有些倦怠外,表示得与昔日无异,实教流珠心头生疑。

香蕊欣喜地笑了,道:“倒还记得二娘曾教奴和怜怜识字,学过一首诗,说的是司马昭弑魏王。曹操师模司马昭,熔成成弑济君刀。恢恢天纲原无漏,报施何曾差一毫。二娘,奴先走一步,你能报仇便报仇,报不得仇,也切勿忘了本身欢愉。”

凤辇通门静,鸡歌入漏长。风雪之间,流珠在前,手执宫灯,绣鞋儿款款,鲁元在后,微微低头,凝睇着流珠的背影,一时竟是忘言。

流珠闻言,稍稍犹疑,脚步到底是停了下来。她渐渐回顾,眼看着一起行来,雪地上的足迹仿佛连珠成串,只可惜雪愈下愈大,将印迹一点一点复又覆住,待到来日,雪好天霁,积雪溶解,更是甚么都不会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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