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劭公然未睡，陈滢进屋时，他正将一卷书倒扣案上，含笑命人安座儿。
称陈劭父亲，却称她为“娘”。
青玉案、半残卷，茶香展转四合，毕竟暖不了这秋夜孤凉。
李氏笑着点头，眉心动了动。
李氏怔得几息，身子骨儿一松，眉眼到底软了下来。
她本日穿件卷云纹暗银掐边儿荼蘼白纱衫，苍海明月石蓝绉纱夹裙，发上只挽个圆髻，插戴着一枚银凤钗子，钗头下垂着宝蓝流苏珍珠串儿，衬得鸦鬓雪肤、清眸流光，倒比平常添了几分色彩。
明希堂的正房与偏厢，不以游廊相接，却在当中设了道花墙，来回需绕出石径，穿篱笆门、踏白石阶，实是院中隔院的景色。
“那阿蛮觉得，爹爹是在那边失忆的呢？”他问，头也不回，似听风吟。
李氏与陈劭现在真正相敬如冰，明天陈劭一回家，李氏竟与他分了房，这但是再没有的事儿，委实叫人忧愁，今见陈滢来了，罗妈妈便感觉，这是个居中调和的好机遇。
陈劭没说话，感喟声如水漫开。
语罢又回顾，寒着一副眉眼道：“这府里的主我还做得，妈妈服膺，凡有那乱传胡说的，一概提脚卖了。凭他是谁，还能超出我这个当家主母？”
一样是清素素的眉眼，她却不肖他，独占一种特别的净与静。
罗妈妈倒是欢乐的。
“娘放心，女儿已经去瞧过了，阿牛说哥哥还是吃了一碗饭，把那香渍菜心、芙蓉鲜鲊都吃得见了底儿，又添了半碗笋尖儿汤。女儿还去厨房瞧了，灶上正煨着山栗粥，还配了几碟糟鹅掌、酿瓜、三和菜甚么的，哥哥早晨也饿不着。”
一亲一疏，莫不清楚。
烛火本就不亮，这一低头，他整张脸便陷于暗中。
陈劭没有一点吃惊的模样。
“阿蛮晓得来瞧爹爹了？”陈劭含笑，青素素的眉眼，一领青衫简旧，袍角丛竹半凋，含了几分落寞。
“我儿快出去。”李氏笑着招手，目色似三春融暖，不复寒凉。
她心底微叹，松开陈滢，拉她坐去一旁，细声道：“你父亲才喝了药，这会子怕还未睡，你们也多日未见了，正该存候。”
陈劭转首望着她，忽地低了低头。
这原是情意别裁，图个奇巧得趣儿，现在却有了另一番意味。
她咽住话声，不再往下说，眼风扫了扫正房方向，淡笑道：“罢了，我也不拉着你说这些闲话，你自去瞧你父亲是端庄。”
“太太。”她祈求地望着李氏，目色殷殷。
“我猜到您不会答复，也猜到不会问出成果。”陈滢暴露不出所料的神情，有那么一刹，竟与陈劭神似。
陈滢笑答：“这气候正舒畅，女儿觉着恰好呢。”细细打量李氏神采，语声转轻：“女儿就是过来给父亲存候，也瞧瞧娘。”
她暴露惯常的古怪笑容：“毕竟，由陕北再往西去，便是宁夏，那边与西夷相接，由不得女儿不往这上头想。”
陈劭身形未动，苗条的手指扣住窗弦，指上落下银霜清华，却在这一刻，微微花了花。
见她动了真怒，罗妈妈不敢再劝，忙应是，擦擦眼泪，又去斟茶。
“女儿觉得，您当初失落之地，并非陕北。”她直视着陈劭：“换个说法吧，女儿觉得，父亲当初的失落，与您真正失忆，时候分歧，地点也分歧。或许您确切是从陕北消逝的，但是，您失忆的地点，却毫不在陕北。”
西风乍起，篱间的护花铃“嘤嗡”作响，他身上青衣拂动，如翠湖连波，领缘下露一角白纱衫，恰是风清月白、水上孤舟般凉净。
陈滢絮絮道来，李氏到底放了心：“今儿事情太多，闹得人仰马翻的，也真是……”
她弯起一侧唇角，望着背向而立的那翻卷青衫：“我只问一件事。父亲坦白的那件事或那些事，抑或是某小我或某些人，是与朝局内政相干？还是触及边疆交际？”
罗妈妈面露忧色，忙扶李氏去至正堂，方安了座儿，那绿影纱折枝菊的门帘子一挑，陈滢走了出去。
并非问话，而是直接道出推断。
“女儿今番来此，父亲应当晓得是为了何事。”她没有拿别的话暖场，开篇便如箭离弦，语声虽淡，语意却锐极，一如她洁净而清厉的眼。
陈滢垂眸望着茶盏，静了片息，抬眉看他。
“这里都是我的人，我倒要瞧瞧谁敢去嚼这个舌根儿！”李氏拧眉夺手，拢着衣袖嘲笑：“现在却也好，离了那一大师子，我也费心，没那些竟日里东挑西唆的东西，耳根平静得很。”
陈滢扫眼看去，见那是他保藏的一本前朝孤本，残页卷边，倒应了西风萧索的景儿。
却无妨此时帘别传来丫环绿水的声音：“太太，女人来了，说要去给老爷存候。”
“父亲不说话，我就当您答复了我。若只涉朝政党争，您也不会如此讳莫如深。”陈滢持续说道，语声寂寂，破去满室寒涩：“公然，我所料不差，此事触及两国边疆交际，甚或是叛国通敌之大事，父亲这才一言不发。”
“我猜不出。”陈滢望着他的背影：“如果猜到了，我也不会来问您。”
他“唔”一声，起家离座，徐行踏去窗前。
陈滢上前欲见礼，被她一把拉畴昔，笑道：“好孩子，这迟早儿的，你如何会来？”又摸她的衣裳：“如何穿得这般薄弱？可冷不冷？”
想了想，又蹙眉：“今儿下晌，你哥哥接了人返来就去了书房，整半晌没露面，只说要温书，饭也是端畴昔吃的，也不知他吃饱了未曾？”
月偏中庭，银光流泻，自穹顶穿花拂叶而来，那台矶上似起了层青霜，明晃晃一地缟素。
“这孩子。”她心疼隧道，摇点头，眸中浮起一层水光：“她这皆是为了我。”
陈滢却不肯就走，又陪她叙些别事，听她再三催促，方渐渐辞出。
李氏轻叹，声气儿也跟着绵软：“请女人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