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他有了她，今后，再也不会孤傲。
他扬起眉，挺直腰，大步向前走去。
“蛇眼他们替你办的差事，砸了。”女子伸直于柔嫩的锦被间，纤细指尖挑起小衣，渐渐穿上，皓腕一转，向男人胸前划了一下：“我替他们给你赔不是，请你莫要恼了他们去，好不好？”
“是么？”裴恕悄悄叹了一口气，回过甚，看向何廷正。
雪落纷繁，铺满六合，积满枯叶的空中，垂垂堆起一层微白。
沉默如漫天阴云，覆盖于二人头顶。
老侯爷父子三人，当年死得不明不白，幸亏，小侯爷已经长大了，长成了顶天登时的男人汉。
裴恕止步于树下，高大的身形，掩映于枯枝败叶间，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孤傲。
约莫一刻后，诸声渐息，“豁啷”一声，雕花窗启开半掌宽，一条白腻柔嫩、骨肉匀亭的胳膊，探出窗外。
他怅怅转首，望向远处，似忆及过往，又似黯然神伤。
而后余生，便统统人皆已不在，她也会在他身边，另有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
柳眉杏眼、粉面桃腮，看五官，是极秀美的一名女子，只可惜，眉眼间添了几分霜色，因而，这美人儿的脸上，便多了几分光阴陈迹。
接下来，便也只余呜哭泣咽的吟泣，伴跟着床板咿呀，一阵紧似一阵，若靡靡的歌、急旋的号子，盘绕于孤单天井。
那一刻，他的眉眼间，有着可贵的温情。
“你轻些。”一声带颤呢哝，酥软娇柔，自西厢漫出，却也只唤得一唤，又被甚么东西软软堵住。
“你这就派人去宁夏，把他们几个都接进京里来，大师热热烈闹过个年。嬷嬷也很想他们。”他道，面色暖和，语声亦降落，甚而有些絮絮：
那男人宽肩窄腰、健硕有力，惜乎眼角皱纹多出，五官亦只能勉强称作端方，幸亏举手投足间，有种养尊处优的味道，倒也有几分威仪。
真下雪了。
裴恕兀自站着，视野抛向不远处，便见那道洁净的身影，正立在车旁。
但是，她举手投足间，又糅杂着慵懒娇媚并豪气飒爽，衬着眉眼霜色，既有高高在上的傲岸，亦有软身伏低的逢迎，冲突到了极致，风情万种，难描难画。
纵使隔得如许远，那欢闹，以及阿谁熟谙的身影，仍似触手可及。
纷繁扬扬的雪沫子，如碎剪琼瑶、整齐素锦，漫漫洒落。
“雪下得可真大呢。”那收回呻唤的女子，此时口中喷出温热的吐息，软声语道。
“当年欺我、骗我、辱我，现在他们倒也有脸？”半晌后，裴恕又道，面上暴露极深的讨厌，眉头舒展。
大雪覆盖了这座城高，而在城外，陇间陌上，野店溪桥，直若砌霜堆玉，更远处，黛山白头、霭拢天低，直叫人分不清那边是天上云，那边是人间雪。
她身子往前倾，将窗扇推得更大些，暴露半副光滑细致的香肩，并一张芙蓉秀脸。
那青竹般的少女，正伸手试雪，复又摊掌细看。
白衫翠裙、乌发水眸，像雪地里一枝竹，不畏酷寒、洒然安闲。
“快关上窗子，别冻着了去。”身后男人蓦地欺身而上，宽广光滑的肩臂，紧贴着她探出去，“喀”地阖上窗扇。
向晚时分，雪下得更加紧，大如卷席，漫天鹅毛，又急又密，十步外便已看不清人影，更兼六合肃杀、暮色昏黄，放眼望去，满天下除了雪，只要雪。
白烟如霜，自唇齿间飞散开去，斯须不见。
但是，转眸时，她却又是满目含情、柔波脉脉，看着那男人。
“下雪了。”不知谁家小丫环雀跃道，清脆的声音传出去极远。
“嬷嬷年纪大了，她一小我呆在府里，孤傲得紧，现在气候酷寒，她那腿脚最怕寒气，偏我手上事情又多，不好常陪着她，把他们都接来了，嬷嬷也有小我说话。”
好久以后，裴恕清嗽一声，转过话题：“等过完了年，老葛他们还得归去，替我守着宁夏，练习好那些新兵。莫先生便不必回了，就在京中住着吧，恰好我也有很多事，要他帮着拿主张。”
那一刹儿，女子的眼底，漾起浓浓的鄙夷。
裴恕抬开端。
他复又看向火线。
他们会是热热烈闹一家子，春季放鹞子、夏天吃寒瓜、春季打秋千、夏季就围着炉子赏雪看梅花。
何廷正沉默数息，叉手道：“末将服从。”
何廷正闻言，神情放松下来，面上乃至另有笑容，道：“老葛他们还是老模样，把那些生瓜蛋子给整得鬼哭狼嚎的。莫先生也好，精力头很足，就是……头发白了很多。”
“莫先生也老了啊。”他道，语声有些迟缓，又带几分笑意：“小时候读书，他那板子下得比谁都狠，现在他也才五十不到，就添了白发了。”
裴恕的面上，终是绽出笑来。
城外某处宅院中，那精美楹栏、娟秀流派，亦皆被大雪覆盖。
裴恕转首望向火线，很久火线开口，声音倒是平和了很多：“侯府景象如何？老葛、老孟，另有莫先生他们，都好吧？”
在她身边，几个小丫环吱吱喳喳地谈笑，全不怕被喝斥，而她便笑看着她们，清眉俊眼，好似水破云开。
数息后，他挥了挥手：“就如许吧。”又减轻语气：“南安里那边，你亲身盯着。”
很明显，他此时所言侯府，并非都城的这一座，而是位于宁夏的侯府。
何廷正笑着应是，又道：“老孟也一向嚷嚷要来都城喝酒，他还记取当年跟着老侯爷进京的事儿。”
“罢了，老宅那些人就当他们死了，今后不必再提。”他挥了动手，如同挥去甚么不堪的物事。
“是，侯爷。”何廷正叉手道。
老侯爷泉下有知，也会欢畅的吧。
他忍不住弯唇。
那些个沉寂而又冗长的日与夜，有家人在、有她在，想必，便不会再那样冷，那样孤寒。
他的笑容逐步淡了下去，面上浮起一丝伤痛，复又化作欣喜。
何廷正再应是，束手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