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很多年前，他亲手为那小小小童蒸了一笼紫萝饼，那热腾腾的甜香，和着淡白烟汽，满屋皆是。
“这假印统共做了五枚，举凡思疑工具，各以一枚示之。”一个声音接口道。
虽眉眼温软，可她还是看得出他眼底的嫌恶。
那并非浅显的信，而是一份措词简短的公文，也就4、五句话，扫一眼，便见全文：
莫子静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极轻，轻得有若他这小我底子不存在。
夜凉如水，此声亦如是。
已而水止、声停，门外细雨中，现出两道身影。
语罢，又是一叹。
他垂眸盯视着朱印，眉头深锁、状甚不解：“这倒是奇了，你既不知是我，又是如何……”
叫了多年“先生”之人，一夕间，嘴脸尽现，他委实没阿谁兴趣多看。
闻得陈滢之语，裴恕倒也未推拒，淡透的瞳人中，眸光暗了几分，开口时，语声愈沉：“我去外头逛逛，此处交予阿滢便是。”
他微阖双眸。
那小童馋得直流口水，滚烫的饼子，抓起来就啃，含糊不清地说着“真好吃”。
陈滢循声看去，却见莫子静正斟茶，热气氤氲的水线，稳稳注入盏中，没有分毫偏差。
这绝非他怯懦或回避。
盯着那公文看了半晌，莫子静举目望向裴恕，目中情感翻涌，神情极怪诞。
那一刹儿，在莫子静低垂的眉眼间，有一闪而逝的迷惑，似不明白，这封信，何故现于此处？
“哗”，信笺在那掌中抖开、展平，复又推去他面前。
“我底子就没发明你。”裴恕面无神采，伸指导了点笺上钤印：“直到瞥见这个，我才终是认定，你就是阿谁内鬼。”
“很都雅。”裴恕低笑道。
“如此。”莫子静举眸，眸子向他面上兜一圈，似是猎奇：“这话又是何意？你是专门拿了假印来骗我的？”
清醇声线，被雨丝撩散，若冰弦乱响，回顾处，那微带寥寂的身影，已在门外。
眼角余光中，他瞥见一只苗条的手，正拿起案上信封，拆开封口，取出一页信笺。
而真正面对时，却总觉无趣。
她倒也想着换男装，只时候紧急，须赶在关城门进步城，是以穿戴这身儿就来了。
“济南势危、老九缓归，暂于莱阳县河洛镇落脚，静候吾命。”
他一向觉得他能够。
莫子静身形一滞。
她对此表示了解。
莫子静伸开眼，安静而迟缓地咀嚼那一抹甜香，旋即，自喉咙深处发一声低叹：“阿恕，你终究长大了。”
沉着的房间里，遂响起一声清叹。
“我是不是……入彀了？”好一会儿后，他终是问，两眼瞬也不瞬盯着裴恕。
舌底滋味是他熟谙的，而现在，却又陌生。
但是，头顶的那片暗影，倏然便消逝了。
“莫先生，现下您能够好生瞧信了罢。”温凉语声似酒，点点滴滴，浇上心头。
饼已微凉，入口时，却犹软糯，淡淡的甜与香，好似东风夏雨时，有紫藤花在舌尖绽放。
跟着话音，一只骨节清楚的手，探进莫子静的视野，旋即，一片暗影突地当头罩下。
“阿恕要不要去外头坐一会儿？”陈滢顾一顾裴恕，柔声问道。
“罢了，看来先生是不肯脱手，若再等下去，天怕都要亮了。”裴恕展了展袖，语声凉静，若夜雨敲窗。
只是讨厌罢了。
茶不凉不烫，倒是恰好，佐以冷饼，竟也有一番滋味。
郎廷玉低头看着脚尖，公开里却舒了口气。
“来得急，未曾换衣。”陈滢歉然语道。
各种情感，缓慢自他面上掠过。
而随后，他绷紧的身材，突然一松，放在桌下的手，亦自扶去案上，乃至还向白瓷碟中拈起一枚紫萝饼，咬了一口。
夜风袭来，卷起半悬的青帘，雨珠轻扣瓦檐，精密连声，时急时缓。
“年纪大了，吃不得凉的，总要暖一些才好。”他感慨道，细细吹着茶上浮沫，问：“阿恕是如何发明我的？”
莫子静垂首坐着，视野却不受节制，直直粘上信笺。
她著件鹅黄窄袖衫，杏子红碧空透云霞影纱挑线裙，鬓横金钗、耳著丁香，倒将这一室冷寂扫去，连夜雨亦似染香。
得了，他们这些人算是得了条活路。只看裴恕神采，便可知贰表情尚好，想来不会再把他们练习得死去活来。
“本来是陈大女人。”莫子静亦瞧见了陈滢，信手把玩着茶盏，了然一笑。
说这话时，他未曾昂首，只专注凝睇茶盏，像是迷醉于其间。
他将饼搁下，端起茶盏，浅啜一口。
此言方出，他又立时否定：“不，应当并非如此。方才你说，你事前底子就不晓得是我。”
语罢，二人各种自一笑，莫子静兀自饮茶，陈滢提步跨过门槛。
“先生聪明。”裴恕很干脆地点了下头。
落款处未具姓名，独一方五瓣梅花朱印。
一人矮壮如熊，恰是郎廷玉，而另一人纤秀如竹，则是陈滢。
清脆的童声，余音袅袅，在冗长工夫里化作飞灰，终不复闻。
他凝住视野，直勾勾望向裴恕，面色变幻不息：欣喜、哀痛、豁然、感慨……
“你来了，快出去吧。”裴恕起家相迎，一时候，非常如释重负。
莫子静瞳孔一缩，几近就要暴起。
一问一答，意皆双关。
“弟子服其劳，固我所愿也。”降落若弦的语声，几近贴着他的发髻，他乃至能够觉出对方口中吐出的热气，正喷在他髻上。
莫子静满足地感喟，再无方才的严峻算计，一派淡定自如。
被最敬慕与靠近之人叛变，那滋味，必极难言。
陈滢的视野超出裴恕，亦向他微微点头：“是我。”
裴恕上前，未曾说话，先低眉顾她。
莫子肃立时浑身绷紧，放在桌下的手五指簸张，青筋根根凸起。
即便背向烛火，他眉眼间的和顺，却犹可见。
“这很多年来，阿恕也不轻易。”他叹道，将茶壶搁了，又吃了一口饼：“现在我心头巨石落地，反倒一身轻松，阿恕则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