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送这件锦衣,又为的是甚么?

走到堂前,在阶下除履,屈巫入了后堂,在主位落座。脊背挺直,身形如松,即便年过三旬,也还是威武堂堂。不过身边婢子,无一人敢献媚。早就侯在一旁的亲随,赶快上前:“启禀家主,左尹之母已入宫治病。”

“就在两今后。”主子倒也刺探的清楚,立即回道。

“女郎,如答应好?”蒹葭举起铜镜,让楚子苓细看脸上妆容。

“家主返来!”

买下她的,不知是哪家卿士。院落宽广,妾婢服锦,显是大族。伯弥被人安排进了乐伎当中,也改了名姓,唤作“绿腰”。在楚、齐、越、卫诸国美人中,她这么个郑女,也不再惹人谛视。如此,再好不过……

“大巫,奴在此……”

听到这动静,屈巫只是淡淡道:“小君妙手腕。”

天气将晚,火光积聚,庭中反倒暗淡几分。楚子苓在宫人的引领下,跪在了天井一角,身边都是跟她相差无几的巫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奇装异服,脸绘彩纹。此中不乏光鲜夺目者,更多却阴沉暗淡,与她相差无几。

“那巫苓, 只用金针就诊好了邪鬼扰梦?”听到禀报,樊姬也略带猎奇。邪鬼入梦, 向来是难治的病症, 就算大巫诊治,也要数次祈祝, 汤药不竭。未曾想,另有针刺一途。

晓得王妃的顾虑,巫瞳点头:“若那巫苓使出其他本领,鄙会禀告王后。”

谁料那亲随摇了点头:“并非巫瞳,而是新入宫的巫苓。”

她记得刚来这个小院时,带路的宫人曾说,楚王每旬会来这里一次,祛病驱邪,施法祭奠。间隔那日,另有多久?

痛入骨髓的殴打,颜面无存的热诚,让她牢服膺住了本身的身份。她不过是个舞伎,是家主玩物,切不能生出违逆心机。有一屋安身,一饭饱腹,足矣。

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

巫苓非楚国之巫, 又因落水,忘了出身来源。如许的人,怎能轻信?非只金针, 汤药也不能轻用。

※※※

楚子苓也算见过几个巫者,每个都要在脸上涂抹一通。倒是巫瞳,从未如此,也不知是宫中常例,还是有那双蓝眸就充足了。不过现在,就算她想找巫瞳,也找不到了。此人乃主祭之一,早早就去了中庭。

长长组佩从腰间垂下,先玉环,后玉璜,杂以珑、琥为饰。如果走得急了,便会收回玎玲玉响,是为不礼。但是那佩玉之人走的极稳,玉佩轻摇,却不出声,更显君子端方。

走了好长一段路,一个庞大的广场方才呈现在面前。场中,立着一座高台,台上有大殿,四周敞开,无门无扉,只要几根大柱立在四角,熊熊火盆,早已在殿前扑灭。

蒹葭看起来束手束脚,似不太敢碰那锦衣,只抬高声音道:“女郎,难不成那巫瞳心悦于你?”

这的确是樊姬会用的手腕。以治愈随夫报酬由,和缓公子婴齐的肝火,使他不再向君上状告。如此一来,本身这个“宠臣”不就逃过一劫?如此分身其美,倒是很有当年文王息夫人之遗风。

“摆饭吧。”不再想这些,屈巫规复安静神采,叮咛用饭。那些跪伏在地的奴婢、乐伎再次繁忙起来。

如此美人,天然惹人谛视。说完闲事,樊姬又笑问:“汝同那巫苓,可行功德?”

宋人最是呆板,这话里的意义清楚是未成。樊姬不由讶然,复又掩口轻笑:“不必急于一时。那两名巫婢就要出产了,予看此次,定能生下巫子。届时要好生教养,效命君王。”

不过即便有诡计狡计,他也不惧。顿时便是祭日,身为县公,屈巫是也有资格列席的。只要看上一看,便知那巫苓是何筹算了。如果想奉承君上,祸乱朝纲,他可不会置之不睬。

这倒是个无从辩驳的来由,蒹葭赶快翻开箱笼,翻找起来。

“行针后, 随夫人便有困意,一觉无梦。不过听闻病愈, 还要半月时候。”下首, 巫瞳正襟端坐, 倒是没了常日涣散。

抚了抚编在发中的杂羽,又查抄了一遍身上的暗色宽袍,肯定极不惹眼后,楚子苓才跟在宫人身后,前去祭奠的中庭。

巫瞳并未作答,只是转过脸,望向那仆童。被这无声的凝睇逼得额上冒汗,仆童赶快道:“奴这就送去。”

左尹公子婴齐乃是楚王之弟,而申公巫则是楚王信重之人,两人几次相争,老是不当。以是樊姬才想出这个主张。只要治好随夫人,公子婴同心胸感念,就不会再在大王面前与申公相争了。

心悦?楚子苓并没有这感受。在她看来,那巫瞳状若放纵,实则冷情,非论对人对己,都有种超脱的淡然。何况在眼疾遗传这件事上,她还获咎了那人数次。如许的人,不使绊子就不错了,又岂会等闲对她倾慕。

※※※

这还是她来到楚国后,第一次扮装,不过打扮用得并非胭脂水粉,而是朱砂炭墨。

一个提示的声音,打断了巫瞳的思路,他抬手搭在仆童肩上,被引领着走出一段后,俄然道:“把乘云锦,给巫苓送去。”

“治好季芈的巫苓?”楚国朝堂,哪有不通风的奥妙,屈巫立即想到了阿谁新呈现神巫。来源不明,又术法惊人,还是被公子侧献入宫中的。

巫瞳这才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带路。那好像被拖曳的脚步,也垂垂变得的轻巧起来。

巫瞳面色不改:“此姝似宋人。”

“奇哉!”樊姬叹道, 想了想,又微微点头,“刺鬼毕竟凶恶,不宜用在大王身上。”

巫瞳乃楚宫世代向传的大巫,只为君王效命。怕也只要请出巫瞳诊治,才气安抚公子婴齐。

想起了入宫时见到的王妃樊姬,楚子苓俄然感觉,做个出头橼子不是个好主张。

公子侧怯懦怕事,好色贪功,如何会俄然献一个巫医入宫?现在巫苓又治好了随夫人,怕也搭上了公子婴齐。这两位公子,都与他不睦,此中是否藏了暗着?

总归,是命定之事。

“后日……”楚子苓再次把目光挪到了那锦衣上,也想起了前几天巫瞳说给她的那些。送她这件锦衣,是想她在祭奠时穿上吗?如此灿艳的衣裳,加上盛饰华饰,是不是能吸引更多人,乃至楚王的视野呢?

“如此甚好。”樊姬笑道, “若老夫人病愈, 也是功德。左尹克日同申公不睦, 惹得大王烦心。老夫人病愈,左尹当戴德才是。”

思考半晌,楚子苓俄然问道:“祭奠是甚么时候?”

朝政之事,不是巫者能够置喙的,巫瞳只端坐原处,并不插嘴。因换了衣衫,长发划一,被素绢掩住半边的面孔,看起来竟又俊美几分。

“这是巫瞳送来的?”明天又是给随夫人针灸的日子,楚子苓出诊返来后,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屏风上的那件锦衣。

可这对于她而言,是好是坏?

“不必。”楚子苓答得干脆,“从箱笼里取件暗色的,祭奠需持重一些。”

只见清澈的铜镜上,倒影出一人。额上点细细一道红线,如同一针血痕,眼底涂厚重乌色,顺着眼尾蜿蜒,没入眉鬓,脸颊也绘了纹路,不算夸大,但也足能让旁人辨不出真容。

又看了那锦衣一眼,楚子苓叹了口气。祭奠仿佛只能巫者参与,底子没有宫人能教她礼节。而阿谁本该教她的人,又送来如许一件让人不放心的衣衫。届时,她该如何自处,又如何面对那传说中的楚庄王呢?

“女郎不穿上尝尝吗?”蒹葭讶然。如此华丽的衣裳,定能为女郎增色啊!

被人买下,过了数日,伯弥才缓缓回魂。重新穿起了衣衫,梳理了长发,但是昔日自大,早已荡然无存。

不管了,归正服侍巫瞳的主子说了,大部分巫者只能跪在阶下,为王上祝祷。她如许的小角色,该当也没多少人存眷,只要随大流,低调行事就行。

仆童一惊:“那不是前代瞳师留给大巫的吗?怎要送人?”

又叮咛了几句祭日之事,巫瞳才缓缓退出大殿。没等仆童搀扶,他便向前走去,只是法度不比常日,更缓更迟,犹若真正的盲者。日头高悬,耀光夺目,走在这里,他是不能视物的,就算隔着白纱也不能。但是熟谙的暗中,却没法给他安宁,连法度都似被泥沼拖曳,直欲深陷。

※※※

不过这是功德,屈巫思考半晌,又道:“但是巫瞳施术?”

一声长长通传,让庭中奴婢全都蒲伏下拜。伯弥也扑倒在灰尘中,瑟瑟颤栗,连头都不敢抬起。就见一双舄履,自面前踏过,绝尘而去。

“把这锦衣好好收起了。”楚子苓对蒹葭道。

这下,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楚子苓安安稳稳的跪在那边,几近融入了暗影当中。

那是件非常华丽的锦衣,染作赭色,上面绣了红、黑、牙白三色云纹,用金线勾画。云纹卷曲交叠,如被暴风吹拂,奥秘灵动,让人挪不开视野。自来到楚国后,楚子苓也收到过很多锦缎作为诊金,却从未有这般残暴的。

不知跪了多悠长,当最后一缕残阳也隐没不见,鼓声响起。

巫瞳唇边暴露浅淡笑容,躬身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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