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除了几个服侍的小喽啰,侧边还坐着个仪态端方的夫人,和柴进年纪仿佛,一样是三十七八,但保养得肤白唇红,即便穿的是布衣麻裙,也不掩身上的贵气。见了她,微微一笑,起家一福。

柴进难堪了,故纸堆里翻出猴年马月制定的规章,说:“并非我成心难堪,史大郎,这类事情盗窟早有规定,得用你本身的进项,哪能娶个媳妇也花公款呢?”

潘小园感觉此人的确太天真,俄然有了些恨铁不成钢的烦躁:“本来两贯钱的布,姓周的花三贯钱买走,让那店家开个十贯的便条,换你是店家,你干不干?”

史进还是面皮薄,争了几句,见拗不过柴进,中间已经有人笑嘻嘻地围观了,才哼了一声,回身而去。

作为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东风里的土鳖进步女青年,潘小园从小到大,不记得见过甚么贵族。

潘小园不刻薄地想起了一个词:群众公社。

朱仝说着说着,咬牙切齿,鼻子发酸,一滴泪滑到髯毛尖尖。不消说柴进也明白,这又是一个被肇事李大哥坑上山的。详细过程如何,梁山世人不甚了然,宋江也是讳莫如深。但柴进心知肚明,因为他也算是直接参与了这件事——当然厥后,他本身也转眼被李逵坑了个惨,算是一报还一报。

比如管采购的周老三,每个月,家眷们开的购物票据列出来,他先预算一个大抵代价,然后拿到柴进这里,支取需求的用度——这此中,还要点明哪些是“公款消耗”,哪些从豪杰们的“进项”里扣。等柴进审批通过,才气开库发钱。比及周老三差事办完,回到盗窟,再奉上每样物件的详细明细代价,多退少补。

柴进听她这么问,反而感觉不解,笑道:“那还能如何?每次得来的财物,向来是三分之一入库,三分之一均匀分给各位头领利用——如果有人分外着力,那便让大师推举,多得一小我的份额——再三分之一,分派给着力的小喽啰,大师公允公道,是不是?若真的是能者多劳,那水寨里的阮家兄弟、水泊边开旅店密查动静的各位豪杰,另有宋公明哥`哥日理万机底子没空下山,另有我们几个卖力赋税的,岂不是要每天喝西北风了!”

像阮家兄弟、刘唐白胜如许的十八代赤贫,一辈子怕是连一贯整钱都没见到过,如何晓得半点理财之道?以是算来算去,还是柴进最合适做这差事。

武松明显就是受益者之一。他上梁山一是为了避祸,二是出于对宋江的私家交谊,于谋财害命之事不那么感兴趣,乃至偶然候决计阔别。但就算他一次也没下山,这阵子小喽啰送过来的“进项”,加起来也有个二十来贯了,不知此中有多少是史进做的嫁衣裳。

柴进再劝几句,朱仝神采变了,一手绞着本身的胡子,眼圈竟然开端发红。

再加一个:吃大锅饭。

可当初在柴进庄子里,这些都是管家的任务,柴进本人向来从不插手,对于济州府的物价更是两眼一争光,每次都看得他一头雾水。又不好误了周老三的解缆时候,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勉强通过。厥后周老三不知是学乖了还是变忙了,来支钱的时候越来越晚,没等多久就开端催:“大官人,再不解缆,俺明天可就回不来啦!”

柴进想起旧事,心有戚戚焉,叹口气,大笔一挥,还分外多给朱仝批了五十贯。

潘小园感觉本身受不住这场面,何况柴进为人实在可亲,让她不由自主想要拔刀互助。

就算他把问出的代价记在纸上,比方一饼丝萝玫瑰香代价多少,比及下次,那周老三报备的票据上,却换成了一瓶白檀蔷薇露,如此层出不穷花腔创新,就算是经历最丰富的大内总管,怕是也应接不暇,何况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柴进?

柴进的小弟也有些与众分歧,就连粗鄙如同董蜈蚣,仿佛也都给调`教得崇高高雅了那么一丢丢。

她摸摸鼻子,心中出现一丝波纹,朝柴进投去一个自傲的迷之浅笑。

而如许的分派体例,明显倒霉于大伙主动打劫——就算在寨子里每天躺着喝酒,也有别人帮手挣钱啊!

因而柴进只好草草批复,内心想着,一盒胭脂如何贵到了七百钱?一匹布料如何会是十贯出头?赶明儿问问自家夫人去。

柴进的确难以置信:“但是那周老三买了甚么东西,向来是要了那店家的收款票据,确确实在是阿谁数儿啊!”

这些糟苦衷儿,柴进在畴昔做大官人的时候,是一句也不会过问的。而现在,他发明,本身吃力不奉迎不说,还经常落抱怨!

打劫得来的财物当然不能按劳分派,不然以梁山世人的武力值不同,分分钟就会进入一个贫富差异极大的万恶本钱主义社会:科班出身的林冲杨志等人能够每天吃香喝辣,而不入流的白胜杜迁宋万,怕是几个月也见不到一文钱。更别提山上的诸多文职职员:首席财务官柴进、账房蒋敬、铁匠汤隆、裁缝侯健、酿酒的朱富、笔杆子萧让、专门卖力整治筵席的宋清……

潘小园的确无言以对,仗着柴进对武松做小伏低,本身也就不跟他客气,和顺地指出一个伤人的究竟:“那是畴昔。柴大官人,你是龙子龙孙没错,可其别人不是。现在在梁山,他们都穿两贯钱一匹的麻布,绸缎五贯,倘如果自家纺的粗布,本钱还会再便宜些。”

冲冠一怒为红颜,谁知红颜只爱钱。史进被结健结实地嘲笑了好一阵子。

他节制住抱怨的打动,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些典范事例。说到一半,还不忘重视到潘娘子面前的茶凉了,命人换了一盏,又让人端来四色茶果子,最后又嫌天热,让董蜈蚣转到前面去扇扇子。

当然,她内心给本身打防备针,这是因为董蜈蚣把本身吹嘘过甚了,到时候千万别让柴大官人报太大但愿。

忙活了好久,终究攒够了一千贯的“进项”,带了几个小喽啰,趁着月黑风高,下山去赎人。

再说,一个个题目的本源也不丢脸出来。她见柴进刚停了一段话,就从速甩出一句心中憋闷好久的宣言:“阿谁周老三有题目,虚报账单,贪了太多!买匹布如何能用十贯钱!柴大官人你……你可不是用心放过他的吧?”

柴进的平常,就是坐在他那新奇而偏僻的耳房里,等着梁山大小人等前来报账、支钱。

有多少人用心想过,梁山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舒畅糊口,到底是如何保持的?

而现在活了第二辈子,当她见到柴进的第一眼,脑筋里立即跳出来四个字:式微贵族。

柴进错愕半晌,看了一眼夫人——她对这些事情听不太懂,但一向安温馨静地坐着——喃喃道:“可鄙人问过山荆,她说,一匹布十贯,算是便宜的呢。”

而后几个月,他发狠似的下山做案子,还鼓解缆边的好兄弟一起行动,就连卖枣子的小客商也不放过,厥后更是因为杀了个过路的廉洁好官,被宋江点名攻讦。

史进大怒,一把火将画眉坊烧作白地。是以差点被官兵抓住,亏到部下小弟还算忠心,搏命护主,才让他逃出了济州府。那小喽啰却折出来一个,第二天就让官兵砍了脑袋示众——为了这件事,史进被关了一个月禁闭,不准喝酒,不准出去寻欢愉。晁盖还专门为此召开了攻讦大会,警告大师女色误人,休要为了烟花女子,丢了我们梁山豪杰的气势。

普通多!潘小园的确不敢信赖本身的耳朵。山上有人专爱掳掠,有人连武功都不会,每月的进项能普通多?

朱仝冷着脸,悄悄抚摩这他那垂到小肚子的美髯,淡淡道:“宋公明哥哥亲批的,大官人尽管发钱便是。”

“柴大官人,冒昧再问一句,梁山上豪杰们的‘进项’,每人每月,最多能有多少?起码又是多少?”最好能有每小我的支出明细,让她能详细算一下数额。

还好并非大家都惦记取他管着的那点钱。很多豪杰常日里以劫财为乐,手头底子不缺“进项”,也就不屑于事事都要公款报销。比方清风山阿谁王矮虎,加盟前就是做惯了强盗的,没事就提刀带人下山守着,偶然候还顺带劫个色。等宋江他们闻讯,派人去制止的时候,人家已经拿了进项,转头去别处欢愉去了。

柴进请她坐下,按例是一番天花乱坠的客气套话,潘小园唯唯诺诺的回着,只听懂了中间思惟,那就是:现在的梁山,钱不敷用了!

平心而论,她不太看得上这类“劫富济贫”。但梁山泊四周本来当场势险恶、盗匪出没,处所官府向来不作为,就算没有梁山豪杰占有,占道剪径的李鬼们也不会少。反倒是梁山有构造有规律,钱抢到了,多数也会留人道命,不会做绝。换个角度看来,实在就是变相的收个庇护费。

他到底去了哪儿,大师都不太清楚。此人对济州府辖境内统统的暗娼窠子都如数家珍,每次都完美地避开了官兵的巡查线路。有人问他要经历,不美意义,无可奉告。

两害相衡取其轻,有个黑道老迈保持次序,反倒比无当局状况要承平。真是清爽脱俗的实际。

有一天他又来拜访柴进,张口就要一千贯钱,说是要把济州府画眉坊里的头牌女人白秀莲给赎出来,说两人已经情投意合海誓山盟,谁也离不开谁了。秀莲女人平素最倾慕豪杰豪杰,又做得一手好针线,到了梁山上能够给大师做做衣服鞋袜,也不会白用饭。

潘小园指着桌子上的砚台,朝董蜈蚣使个眼色。新收的小弟便非常殷勤地挽起袖子给她磨墨。潘小园抓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个“一”,前面跟着大大的“贪污”两个字。然后换一行,写个“二”。

再比如新上山的朱仝,第二天就拿着宋江亲笔批条,申请五百贯差川资,派人回籍护送长幼上山。柴进一看明细,不由得语重心长地劝他:“我说朱仝兄弟,晓得你之前是郓城县巡捕都头,但我们既然落草,那就别再期望甚么公家人的报酬。说是搬取长幼,实在就即是跑路。可你瞧你这安排,每天还要住大州大府,都是最好的客店天字第一号上房,炊事也是每天八菜一汤,这……有点太高调了吧?”

潘小园如梦方醒。董蜈蚣在她身边嘻嘻笑,给柴进使个眼色,意义是小的没扯谎吧?她竟然都能听懂!

谁知到了画眉坊才得知,昔日的知心女友白秀莲,早在一个月之前,就以两千贯高价,从良了一名豪富商,做人家的第十二房小妾去了,房里只给史进留了个绣得歪歪扭扭的手帕,算是分离礼品。

当然也有人指责柴进:倘若当时痛痛快快地把一千贯批下来,史进恐怕早就抱得美人归,也就没有厥后的一堆烂事儿了——都是自家兄弟,何必把关那么严!

这些都还算讲事理的。而偶然候,柴进所面对的窘境,的确让他本身都哭笑不得。少华山的九纹龙史进,落草前是个小富二代,现在加盟梁山,酒桌上最喜好吹嘘他畴昔具有的名马、宝刀、美人,等等等等。可惜名马宝刀现在都是大众财产,美人在梁山更是百闻不得一见,史大少爷只幸亏别处寻求精力安慰。幸亏他技艺还算矫捷,目前还向来没被抓到过现场。

造新房、修城垣、拓展炊事、制备兵器战袍旗号、乃至搬取照顾豪杰们的家人长幼,样样都需求钱。晁盖宋江这等江湖大哥,天然是不必操心这类筋头巴脑的小事。统统的支出重担,便都压在了小旋风柴进身上。

当初宋江之以是指定柴进掌管盗窟赋税,逻辑也很简朴:他畴昔是大财主,有的是钱,必定也会管钱咯!

“你觉得我情愿!他奶奶的让我再选一次,给我一千贯我都不干!我他娘的好好的在沧州,做小伏低的给知府卖力,就盼着哪天和家人长幼团聚,教我儿子习拳脚,穿我女儿给我缝的衣裳。但是,为了‘义气’二字,我欠他们多少啊!可爱那李逵,要不是他……要不是他……哼……”

柴进也不辩论。但贰内心清楚,倘若本技艺下略微松那么一点儿,史进的先例一开,梁山的钱库,怕是早就空得能住人了。

最平常不过的土产茶粉,被他一丝不苟地冲出稠密细致的沫子;桌椅摆放得分毫没有整齐,拭抹得一尘不染;酷热的夏天,梁山上的男人们哪个不是光着膀子到处晃,要么就只穿轻浮布衫,他呢,里外一共三层,一道道细细的领子边儿严丝合缝,已经被汗水渗得透湿了。

是以大师都不太喜好他。

潘小园赶紧也见了礼。将夫人请出来陪坐,天然也是为了礼节着想,不便伶仃面见女客。想得太殷勤,潘小园的确有点受之有愧。

柴进听了她的话,倒是一脸茫然:“诶?每人每月的进项普通多啊,哪有谁多谁少的辨别?让我看看,上个月……”

当然大师也晓得,款项滋长*,财务大权也不能掌管在一小我手里。因而除了柴进,另一个富豪“扑天雕”李应,以及一名学霸“妙算子”蒋敬,三人共同分担梁山的财权。但李应本来是做得好好的土豪,一言分歧被坑上梁山,又和梁山诸人没甚么友情,是以向来是悲观怠工,常常只是开全部大会的时候露个面;蒋敬呢,只是个技术型人才,整天拿个算策画账,月尾给老迈们出个对账单,大事上还是要听柴进决计。

更出乎她料想的是,柴进竟然亲迎在阶,躬身唱喏,茶酒俱献,一整套非常正式的待客礼节,将她引进屋来。

内心已经模糊约约的有了预感,轻声问:“以是不是……不是能者多劳?抢来……哦不,劫富济贫得来的东西,大师伙莫非是均匀分不成?”

而现在的财产分派体例,则是均匀主义,按需分派:不管大师着力多少,乃至没有着力的,也都会每个月有稳定的支出。前段时候史进为攒一千贯,猖獗下山作案,实际上支出的财物远远不止一千贯,但大部分都进了库房、以及分派给了其他兄弟。他本身所得的那一千贯,反而只是一个零头了。

真的懦夫勇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柴进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张了半晌的嘴,缓缓点点头,叹口气:“实在我不是没问过别人,但是,记不住代价……”

题目不止这一处。周老三卖力的代购事件,只能算是梁山财务支出的九牛一毛,就算他每次都贪个百分之三百,也够不上引发柴进烦恼的境地。

来了这么久,打过交道的男人也很多,除了武松还算瞧得起她,很少有其别人对她如此划一相待,就算是尊敬她,也不过是看在武松嫂子的份上,让她沾这身份的光罢了。再说,就算是武松,约莫也整不出柴进这般的繁文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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