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伯龙道:“恰是。”

隆庆直视着他。淡淡一笑:“冤情实大。州有州官。县有县管。再大的冤情。你逐级去告便是。如何告到朕的面前來了。”

张齐沒想到他竟能说出这等话來。顿时瞠目难对。

御史张齐距他较近。立即捕获到了这一神采。心头狂喜。指道:“好啊。你无凭无据。便敢在金殿上指东道西诽谤官员。顶撞当朝。还唱戏拿李邦彦暗射徐阁老。骂他假廉实贪。这是公开的诽谤。当年徐阁老费尽千辛万苦推倒巨奸严嵩。打击其翅膀自应不遗余力。莫非还要等他们积储力量卷土重來。李阁老督查胡宗宪余孽。亦是大快民气之举。你还企图假造究竟。筹办为他们昭雪么。真是天大笑话。”

梁伯龙双目咄咄。盯在李春芳脸上:“徐文长入狱后。被数次提审。受尽刑求。打得遍体鳞伤。刑官见其无招。竟然以巨钉刺其耳孔。以巨椎砸其阴囊來污辱折磨。将他逼得癫狂若疯。生弗如死。叨教李阁老。此事出于谁的授意。是官刑还是私刑。”

徐阶听他说话时目光转冷。鼻中悄悄哼了一声。

这一下不但刘金吾发楞。陈以勤、詹仰庇、王世贞、李春芳以及满朝文武、高高在上的隆庆。都被他这行动惊得呆住。戚继光直勾勾地瞅着这场面。几近脑筋停转。浑不知这倒底算是哪出。只要徐阶老眼半眯。悄悄瞧着。还算比较淡定。

李春芳道:“你说官家对他滥用刑求。有何证据。莫非这些都是你亲眼瞧见的不成。”

明制官俸之低。乃自古从所未有。故而贪污纳贿便成了常事。众官上高低下早已心照。然此事毕属短襟。现在梁伯龙当众大声宣讲出來。世人都愧怯低头。竟不敢与之正视。

他大手在脸上搓抹几下。妆彩尽去。原來恰是梁伯龙。

梁伯龙道:“提及笑笑生此人。端的是我大明一名了不起的人物。此人幼而能学。逸才天纵。六岁听讲《大学》、《中庸》等篇。师方合定书籍。其人便立而能诵。万言雄篇挥毫即就。文笔如刀。猎猎有锋。更懂兵法。知战策。学得黄石大略、吴子霸术、魏缭治令、六韬奇兵。料敌机先向无不中。出运营策屡建奇功。一身负文、书、史、画、戏、道、禅、诗八绝。可称古往今來。空前绝后。天下第一才子。”

梁伯龙道:“恰是。”

梁伯龙猛一张口扬头。忽又刹住。欲言又止。

常思豪大惊。心想:“梁先生。你这莫不是要疯么。”

梁伯龙再拜说道:“回陛下。草民本身并无任何委曲。而是为一朋友代诉其冤。”

沒等他回味清楚。梁伯龙两道目光已经如剑般指了过來:“胡少保遭谮入狱。他身边的人天然也不会落好了局。有人受了指派。催促严查胡党。徐文长作为首席谋士。天然也是首当其冲。”

刘金吾在旁。只觉盗汗凉凉痒痒顺着脊背往下淌。暗中祷告他千万别冒出两句不该说的。不然本身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隆庆:“何罪。”

隆庆问:“当初是谁摒挡此事。”

隆庆沉声道:“你说的是胡宗宪。”

隆庆道:“既知极刑。因何还敢如此。”

梁伯龙环顾殿内。大声道:“朝廷高低。贪墨之徒还少了。我大明祖制把官俸定的就低。本来规定薪俸为给米。时有粮米不敷。便拿绢布顶账。官员们要用饭。便只要效绢布來卖钱换米。但是米贵布贱。常常换不來呼应的粮食。一个七品县令。年薪折完以后。实收还未到二两银子。仅靠那一点薄薪。赡养本身妻儿尚且困难。何况部下还要养一帮差役。胡少保家业泛博。贪又如何。你们在坐诸位。哪个敢站出來说本身从沒贪过。”

李春芳如梦初醒。心想敢情这出戏是徐渭这厮所写。怪不得这戏里有本身的诗。此人曾在本技艺下做过门客。两人相处极其不洽。龋龉甚多。现在回想起來。额上不由排泄盗汗。

梁伯龙道:“非也。草民与他只是慕名。并未谋得一面。”

他顿时会心。眼睛顺势往右手边一扫。徐阶现在眼皮方才一挑。眸中正透出两道寒光。

梁伯龙朗声道:“草民鄙视百官。冲撞贵爵。惊扰陛下。罪该万死。”

梁伯龙目光炯炯。扫过张齐和王世贞。向四大阁臣的位置逼视去:“皇上。胡少保非是死在贪污上。而是死在党争里。笑笑生也是受了党争的连累。”

李春芳向上揖首道:“皇上。此事为臣略知一二。那徐渭本就恃才傲物。行事癫狂。据刑官传报。说此人在狱中行动受限。躁病大发。故而自残为乐。实非官员们对他强加刑求。”

王世贞悄悄听着。瞧见徐阶目光缓缓向本身扫來。心中一懔。晓得他这是嫌李春芳窝囊。想让本身说话。但是这事提及來却又不那么轻易。胡宗宪虽功劳卓著。却也明白朝中无人不好仕进这个事理。当初便交友严嵩之义子胡文华。是以宦途才一帆风顺。但是严党垮台后。徐阶一來是打击敌手务要斩草除根。二來也是需求安插本身的人。这才命御史将胡弹劾构陷致死。梁伯龙说他死在党争当中。可谓一言中的。此事徐阶理亏在先。本身实有力为其置辩。想到这儿也渐渐低下头去。

隆庆大笑:“哈哈哈哈。为朋友不吝一死。梁先生可义气得很呐。看來这位朋友是先生的存亡之交喽。”

所谓倭寇。倭本指日本。但是日本人远隔重洋。來的次数并不很多。相较之下。“寇”才是重点。王直和徐海都是联倭巨寇。在本地地区具有多量战船。占有于海上偏山孤岛。为祸极广。南边平倭。首要就是与这些汉奸在几次拉锯。这一点隆庆天然清楚。但是向來只知是胡宗宪批示。戚继光、俞大猷等作战。从未听过甚么居士。

戚继光听到此处。目中光芒闪忽。肩头发颤。

隆庆见梁伯龙无话。神采稍凝。却在此时。梨园中又有一人出首说道:“我就是证据。”

隆庆落目瞧去。足前三分。便是紫宸台的边沿。一道七级龙阶直通殿下。

王世贞亦是当今文坛巨擘。其家属乃魏晋南北朝期间琅琊王氏之余脉。从祖父、父亲到他。一门三进士。那才真是书香家世之巨族。京中稀有的人家。他对于文学戏曲精通之极。成就远在李春芳之上。晓得凭心而论。这出戏确是亘古未有之大手笔。然对这兰陵笑笑生的身份。亦是毫无头续。回想见于文坛的诸多才子。实猜不出这究竟会是谁的化名。现在见陈以勤也细心听着。仿佛对此事并无半分知情。更不由得悄悄迷惑。

隆庆面沉似水。缓缓道:“你说下去。”

梁伯龙道:“草民知罪。”

梁伯龙道:“说出來。陛下想必对他不会陌生。这报酬嘉靖十七年进士出身。曾任余姚知县、浙江巡按御史、左佥都御史、兵部右侍郎等职。在南边率俞大猷、戚继光等部下捉王直。平徐海、剿除海盗倭寇无数。官封兵部尚书。加太子少保。后为奸人陷构致死。曾在狱中留诗一首曰:‘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他唤道:“戚爱卿。”

“不敢。”梁伯龙道:“此桩冤情虽大。草民却也只须告到陛下足前三分。”

梁伯龙怒道:“侬说他本來就是疯子。那平倭灭寇。他又是如何设的计。胡少保脑筋再昏。又怎会聘一个疯子來做幕僚。徐文长书法画作传播极广。江浙小儿都能诵其诗句。试问一个疯子。又是如何誊写绘画。编戏吟诗。”

梁伯龙道:“胡少保掌权之时。笑笑生在他帐下做幕僚。当初平倭灭寇大小百十余战。运营用间。皆出于其手。胡公诱捕王直的连环计、杀死徐海的反间计。都是他的主张。此人雅号颇多。笑笑生不过是写唱本所用。其传播最广者。便是青藤居士。”

李春芳顾不得拭汗。垂首道:“是为臣卖力。”

百官闻之哗然讶叹。不敢窃议。相顾示疑。纷繁点头。

梁伯龙依言而行。但是直视天子则有犯上之罪。因而将目光放低。隆庆见他眸神中定。非常刚毅。缓缓点了点头。回身坐归宝座。道:“讲。”梁伯龙叩首道:“陛下。草民这位朋友。便是兰陵笑笑生。这出《金瓶梅》。便是他在狱中所作。”

梁伯龙二目睁圆。喝道:“弗错。胡宗宪贪污腐蚀。世人皆知。但是他率兵灭了倭寇海盗。让老百姓过上了太常日子。如许的官总比整日无所事事、逼迫百姓、毫无作为的官员要强吧。他贪得再多。吾们老百姓认了。”他刚才一向压着口音说北方话。到这几句过于冲动。却又把南边口音带了出來。

梁伯龙大袖往脸上一裹。把酒迹擦干。又往口中连灌了几口。咕嘟嘟咽下。将壶一抛。道声:“痛快。”转过身來。跪倒在地。向上叩首:“草民梁伯龙。有冤情要诉与陛下。”

梁伯龙道:“冤情实大。”

这一声冤枉突如其來。恍若雷霆落爆。绽裂耳边。覆信响彻殿宇。久久不歇。直唬得满朝文武一个个瞠目惊容。身子各是一颤。

隆庆怔了一怔。再度细心打量梁伯龙:“抬开端來。”

隆庆两眼眯虚。思忖半晌。朗声道:“好。先生敢做敢为。视存亡如浮云。可见冤情实在不小。那么朕就听听你倒底有甚么委曲。”

“你……”

隆庆思忖半晌。道:“先生说他屡建奇功。当是军中人物。如许一名军功卓著之人。如何朕却涓滴沒有听过呢。”

隆庆道:“哦。那这位重臣。他又是谁。”

张齐颤手指道:“反了……反了……你竟然公开诽谤祖制。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这一声极其轻微。乃至只是稍具动势罢了。张齐说的鼓起。并未发觉。王世贞却瞄得清楚。心想张齐这痴太不晓事。本來事情现在还沒浮出水面。话不说透。徐阁老便可置身事外。你这几句。反倒把线缆扯起。真若势头不对。岂不是引火烧他的身吗。真是马屁不懂。专拍马蹄。

他放开了嗓子。声若击钟。震得殿中嗡嗡作响。

御史张齐起家道:“胡宗宪贪污军饷、滥征赋税。乃严嵩之羽翼。大明之国蠹。你个小小伶人。晓得甚么。也敢在金殿之上。为其庇辩。大放厥词。”

隆庆皱起眉头。心知他向來以徐阶马首是瞻。倒严党是徐阶建议。那么清算胡宗宪及部下余党。天然也都是徐阶的授意了。

梁伯龙道:“笑笑生脾气高逸。天然不屑居功。只在一重臣麾下。做一幕僚罢了。”

李春芳听到兰陵笑笑生的名字。目中惊奇难定。晓得此人必与本身大有干系。却想不出倒底是谁。

常思豪见梁伯龙“替官说话”。成果却让众官抬不开端來。搞得一殿人都两手扶膝低头耷脑。张齐站在这些人之间左顾右盼。反而伶仃难堪。这景象实在是奇到不能再奇。

隆庆手來至紫宸台边向下扫视:“梁先生。人生并非戏台。有何冤情临时非论。朕问你可知罪么。”

戚继光赶快道:“回皇上。确有这么一小我。当时胡少……胡宗宪部下有一文士。号称青藤智囊。姓徐名渭。字文长。出入皆着葛衣乌巾。威然肃傲。不管在疆场上如何勇毅的军士。在他面前都有一股莫名惧意。不敢昂首。他另有天池渔隐、山阴布衣等号。不知梁先生说的笑笑生。所指是否是他。”

只见梨园子里走出一人。两步到了中间一桌前。也不管那官员是谁。哈腰抄起酒壶。高高举起往下一倒。酒液哗啦啦淋了满头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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