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这青年决计顿了一顿,浅笑解释道:“这十二合作夫当中,也有本末之分,轻重之别:一分词句之工,一分曲调之美,此为骨肉,亦为轻末,却还须得非常情义,才得灵魂,方显厚重,先生之戏唱工身材尽是绝佳,若仅如此,也不过是匠人之材,可贵的是先生出戏入戏,皆有一份豪杰情怀,侠义肝胆,是以豪杰饰豪杰,故成绝肖,以豪杰扮义士,乃承其魄,方才这出《秦公烈》只是词句粗暴,想來是武夫手笔,并非先生亲作,是以白璧微瑕,”
常思豪笑道:“常思豪何德何能,这名字还能拿來哄人么,”
四人进了包厢,各自落座,梁伯龙问起姓名,常思豪照实说了,梁伯龙瞠目站起:“侬便是常思豪,可不是胡调调骗吾,”
白衣青年道:“戏曲之道,述事第一,述事即为陈情也,务在贴合情面事理,尽其原委,展露本源,摹物述心,状之如生,问答对话之际不见扭假造作、斧凿精工之陈迹,方为一流,”
梁伯龙呵呵笑道:“愁的唆,”
梁伯龙沉了脸,便不再理那人,笑问常思豪道:“兄弟怎地也这般有兴头,來京师看吾戏哉,”
刘金吾连连感慨:“想不到,想不到,您的经历鄙人也晓得一二,那般愁苦,确是伤人不浅,”梁伯龙笑道:“咿也,都是畴昔的事体,现在吾头上生白玉,申明脑内已无浊,侬又替吾伤的什嘛心呢,”前几句还是吴侬软语,末端一句,又夹些陕西味道,明显天南地北走惯了的。
梁伯龙眼睛微亮,道:“这出戏只唱了几场,很多人都评说结局弗佳,令人气为之沮,实在是只见其悲,弗见其壮,你这后生,倒有些目光哉,”这几句说來又夹些北方官话味道,多数是特地为让对方听得明白。
梁伯龙一愕:“请指教,”
常思豪侧头瞧去,只见身边站了个二十來岁的青年男人,白衣素冠,雅度安闲,身形微躬正向本身拱手,忙还一礼道:“梁先生在卸妆,我们也是在等他,”
梁伯龙点头道:“里手,先生可否再胪陈一二哉,”
他口音南北兼杂,团体來说偏于糯软,老是吴语多些,说得快了常思豪反应不过來,只是听懂了个大抵,愧但是笑:“我也不懂戏,只是听先生唱得情真意切,有感而发罢了,”
“原來如此,”常思豪暗自迷惑:“怪了,这独抱楼的店主又是谁呢,”
常思豪听他说话敞亮,心中甚许,拱手道:“刚才听得先生一场大戏唱得凛烈生虹,令人胸膺大开、肝胆俱壮,佩服佩服,”
常思豪心想你此人演戏演痴了,仿佛世人除了看戏便沒别的事,笑道:“倒是先生,如何有兴趣编了这么一出戏呢,”梁伯龙道:“咿也,说白了,这事体莫甚么光彩,我们这上高台的还弗是得追铜逐臭,赢利糊口哉,独抱楼的店主花重金请班子來京,到这给了个北昆的戏让吾來唱,吾这一瞧,也弗知哪个写的戏词,只顾状物叙事,完整弗合戏文标准,明显就是为了给这秦浪川立名写的,吾平活力,就说弗唱了,唱弗好,莫推测旁人给吾一讲这老爷子的事迹,把吾可镇静坏哉,当下点头,把这戏接了,连着几天沒睡,改出了能唱的调子,排好了琴、笙、笛、萧等等乐器的诸般窜改,还加了些鞑靼的乐器,试奏之下,结果倒也弗错,后來公演,反应却又普通,问了些人,原來北人豪放,嫌吾们南昆行动圆柔绵小,后來这才又加了些大身材,这才唱火,”
梁伯龙对他前面卖关子的调调原不耐烦,待听到最后这几句,却喜得双目睁圆:“大里手,呵呵呵,莫想到梁某一日竟得两知己,來來來,本日吾來宴客,我们呀醉方休哉,”说着兴冲冲筹措着呼唤酒保要了间包厢,手揽二人,谈笑前行,刘金吾跟从厥后,他对这白衣青年佩服自不必说,但眼瞅着常思豪这不懂戏的竟然被梁先生如此看得起,本身反而插不上话,愁闷之余不由悄悄又点头嘀咕了几句“高深莫测,”
常思豪道:“天下豪杰豪杰,平生风景适意、美满善终者少之又少,人活的是个过程,只要这平生敢爱敢恨,称心恩仇,活得轰轰烈烈,强于碌碌隅安终老,死之哀思,唱來轻易,先生这出戏,能唱这般生之豪情,那才足见工夫,”
梁伯龙一怔之下,喜出望外:“莫窥到,端的莫窥到,京中痴人数万,竟然另有一人知吾戏中真意,侬可知,吾使尽满身解数,恰是欲待钓起万丈豪情,咏出世命之壮美,却教一班弗懂戏的只听出个呜呼哀哉,真闷得人沒脾气,还好有侬,还好有侬,”上前來拉了他手又攥又摇。
梁伯龙满脸忧色:“怪勿得,怪勿得,吾还说呢,非是超拔卓绝的豪杰豪杰,谅也勿能与吾戏产生共鸣哉,却莫窥到,原來是破俺答的豪杰本主到哉,來來,吾等不及酒來,使这茶先敬兄弟一杯,”常思豪见他慕本身为豪杰,却还是称兄道弟,大笑道:“先生好爽快,”跟他对饮了一回,梁伯龙又问白衣青年,那青年瞧瞧常思豪和刘金吾两人,神采踌躇,不來答话,梁伯龙有些不悦:“大丈夫藏头露尾,岂是豪佳构风哉,”常思豪见那青年神采难堪,猜想他是有事不想让本身和刘金吾晓得,得救道:“大师相聚便是缘份,谈天互述至心便可,何需求着名姓,”
白衣青年拱起手來略揖:“在梁班主面前,先生二字,鄙人可愧不敢受,”袍袖落去,更续道:“这戏曲之妙,更见于工夫,平常伶人,唱念俱佳者,不过一二合作夫罢了,然一出好戏,却须得十二合作夫,才可称绝妙,”
常思豪听得一头雾水,半点也不明白,但瞧那白衣青年兴趣缺缺,只是规矩对付,偶尔简朴说一两句,便引得刘金吾或是恍然,或是赞叹,明显程度比他高出很多。
常思豪和刘金吾听了,都觉此人大言炎炎,平常伶人唱念俱佳已是可贵之极,在他口中,却只算是一二合作夫,那么十二合作夫,难道是要鬼神搭台、天仙來唱。
白衣青年道:“唔,如此我也在这里相候便是了,”刘金吾料他也是个戏迷,便上前搭话,相谈几句,公然对方于戏曲艺苑之道极是精熟,不由大喜,拉着他聊东扯西:哪出戏编得好,哪家班子唱得妙,那里当改,那里不敷,口中尽是些“犯调”、“借宫”、“豁叠”、“赠板”之类的名词,说了个不亦乐乎。
一旁的白衣青年道:“梁先生声若龙吟,高时绝岭攀极,低如临渊取碧,令人赞叹,这一出《秦公烈》破古谱之窠臼,迸团聚之旧例,亦可算戏家上品,然却离登临绝妙还差了一小步,”
过未几时,锦帘斜挑,众伶人们鱼贯而出,刘金吾拦问道:“叨教哪一名是梁伯龙先生,”一白发老者侧头留步:“侬寻吾何事,”声不甚高,便是南人丁气,其音柔而气壮,目光炯炯,亦自慑人,刘金吾吃了一惊,见此人身高八尺,极其宏伟,比之刚才在戏台上远远來看显得高大很多,兼之生得浓眉高颧,颌下虬髯支离如炸,若不是面色白晰,只怕要被人当作李逵转世,细心打量之下,他那与黑须构成光鲜对比的满头白发,原來并非发套,竟是真的,惊诧道:“您便是梁先生,”白发人道:“弗错哉,”刘金吾有些游移:“如果我沒记错,您本年应当不过才四十六岁零三个月,怎地这头发竟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