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伯龙道:“嗨……吾们这行有句话。叫六合本来大戏场。角色都是古古人。人生里总有故事。故事里也总有人生。真真假假。都如一场大梦。实在也沒甚么别离哉。”

梁伯龙盘膝坐在左面装戏服的木箱旁。常思豪和顾思衣在右。因为身量高大坐姿又挺直。梁伯龙的头部已经切近马车的弧顶。头上的瓦楞帽跟着车身的摇摆。不时和背后板壁悄悄磕响。顶篷上一盏小灯跟着“得得”的蹄声摇來晃去。光芒照得他眯起了眼睛。也在顾思衣低头垂目标脸上皴起晕黄。

曲声绕身而來。如东风抚面。坐沐暖阳。常思豪悄悄听着。只觉面前似是茵茵绿草间奔驰欢乐、不知忧愁的童年光阴。一时大觉温馨。

李双吉悄悄打马。车轮驼橐声响。一起向南。

常思豪翻开车尾帘瞧瞧。分开城门已经有很长一段间隔。方向已经转往东南。呼唤道:“停一下。我要小解。”

很久。顾思衣轻声唤道:“先生。”梁伯龙道:“女人。有话请讲。”顾思衣低着头。思忖半晌。说道:“只今一别。或许再无相见之日……车中孤单。小女子愿献上一曲。为先生送行。不知先生可愿垂顾屈闻。”常思豪笑道:“好好。姐姐唱歌。我还沒听过。明天借梁先生的面子。恰好饱饱耳福。”

马车停在道边。常思豪下去半晌。回到车里搓动手道:“姐姐上去些。”顾思衣低头往里挪挪。就坐在了梁伯龙的劈面。常思豪笑着打个响指。马车又重新启动。

梁、顾二人窘里害羞。又惊又喜。常思豪俄然抬头大声唤道:“双吉。”

三人各有所思。堕入沉默。车轮滚滚。耳边不时传來一声挥鞭的轻响。

歌声仍在持续。而悲意转平。顾思衣双眸渐失核心。神采俱空。特别那句“莫非便平生孤另。”唱得无烟无火。字字安静。梁伯龙却听得更加动魄惊心。他乃曲直艺大师。深知愈是至深之伤。愈是平冷到极处。愈是受尽孤傲。便愈是离不开这份凄清。想到本身多年编曲唱戏浪荡江湖的经历。身边每日虽人潮人海。而知己难寻。情状虽异。其情同然。禁不住眶中泪冷。

车外一阵劲风号啸。窗角棉帘裂缝窜进些许雪花。三人均感身上一凉。

帕上裱着一张小笺。恰是那首《四时花》。

蹄声变促。速率垂垂快了起來。

一曲奏歇。顾思衣悄悄捋整衣袖。低头为礼。

常思豪道:“是啊。人活百年关是死。一脑袋扎下去。才是真醒了。有人活得痛痛快快。有人活得窝窝囊囊。有人做了帝王将相。有人一辈子种地插秧。之前我总感觉这不公允。实在后來想想。不过是心态不正。只要人情愿窜改。想说甚么就去说。想做甚么事情就尽力去做。结局必然不会是原來的模样。人生一世。老是畏畏缩缩。甘心在原地踏步。又怎能给本身赢來幸运呢。”

“好。”

顾思衣见压在戏服之上的有一只胡琴和一只菱纹短瑟。便将短瑟取出。托放膝上。使手一揉。水音漾起。她眉心微凝。低头细看时。讶然道:“普通长瑟五十弦。短瑟二十3、二十五弦。这瑟是二十七弦的。但是少见。”

顾思衣望着本身的笔迹。涩涩道:“那日我听先生要去宫里唱戏。晓得凶多吉少。写下这首诗给你。本来意在提示。想先生若真是傲骨铮铮。自当知耻远避。也躲过一桩灾害。如果执迷不悟。遭其罪劫也是自取咎由。本日晓得你毕竟去了。内心还曾大觉绝望。沒想到先生此行。实是为青藤先生申冤。”她说到这里。调剂了一下坐姿:“先生舍生忘死。仗义直言。并非醉心名利之徒。思衣错怪先生。这厢告罪。”说着将螓首垂低。

车中狭小。梁伯龙低头是顾思衣的裙子。昂首是她的脸。身边放着木箱。又无处可避。合上眼睛。只觉阵阵体香飘入鼻孔。他勉强侧身拱手道:“侯爷。我们安然出城。应弗会再有甚么事体哉。侬三位请回吧。剩下的路。吾自家赶车走就是。”

梁伯龙见那片纸尽是裂缝。仿佛是撕碎后又拼粘在一起的。却未曾缺失一角。明显收管得极是经心。瞠目道:“女人。梁伯龙不过一天涯伶人。何德何能。劳女人如此……”话说一半。只觉指尖温软。原來本身和顾思衣的手。已经被常思豪拉近交叠在一起。

梁伯龙怔了一怔。点头道:“好。”又问:“思衣女人可用乐器。”说着翻开箱盖。

梁伯龙身上麻麻冷冷地起了些鸡皮疙瘩。沉寂半晌。深吸一口气道:“蒙女人临别慨赠佳曲。吾亦当以好音和之。”

行了一程风声渐响。蹄声里有了沙土的质感。变得不再清脆。李双吉道:“常爷。已经出了城了。”

这一段长歌激越豪放。似放纵而出的猛兽般、山陵滚落的巨石般、崩堤狂泻的大水般。以骇浪惊涛之势破车而出。向苍茫大地间横冲直撞而去。。

常思豪心中一奇:“我还道是梁先生自抒气度。如何。这首诗竟是顾姐姐写的。”

梁伯龙笑道:“女人是里手哉。大瑟谓之洒。原是五十根柱。五十根弦。取合百数。有美满之意。但是世事如月。总有憾缺。五十弦看似美满。音域却过于细致。奏來轻易令人多愁善感。昔黄帝命素女鼓瑟。闻之哀弗自胜。恐后报酬瑟声所伤。于情志有害。故命将弦柱撤除一半。只留二十五弦。但是如许古音旷然。又未免有些空洞。经吾多次试音以后。又加两弦。一补高音。一补低阙。弹來总算是中和庄正。哀而无伤哉。”

鞭梢抽爆。蹄声立密。马车突然加快。

两人谁都沒有再说话。仿佛沉默才是相互的说话。

梁伯龙一听开首。便知这是本身写给她的那首《四时花》。冷静和着节拍向劈面瞧去。见顾思衣眼似流波。专注密意。声音柔切。幽幽若诉。仿佛将多少年苦衷流水价倒來。面前一时变得迷离起來。感受这车中昏黄的灯色。似也被她稀释呵软了。

常思豪深深望定二人:“保重。”一回身棉帘垂落。人已不见。

他说完怔怔地发了阵呆。呼出一口白雾。蓦地将那把胡琴抄起。撑在膝头。手指拨弦铮铮铮连走几个高音。飞弓转颤。一个长调低旋直落。抖作精力。开喉唱道:“桀骜男儿。何屑黄金榜。万里关山踏遍。意何畅。顾千家灯火。一烛足暖心房。不平是刚强。画阁搭台。哪管姿容浮浪。街头巷陌。顺手吹拉弹唱。不须乞侯恩。媚王上。自來傲骨随身。对天敲。铮铮响。一曲流云淌。向古豪杰。便是这般模样。”

梁伯龙也赶快折身行礼道:“女人何必如此。这可折煞鄙人了。”车中狭小。他又身形高大。这一急行动起來几乎撞在顾思衣头上。

常思豪笑笑。饶有兴味地瞧着他。略隔一隔又道:“啊。梁先生。我们了解这一场。也沒空一起坐下來聊谈天。对了。您是唱惯了戏的人。那些个笑傲风月、才子才子的故事。你说倒是编出來的。还是确有其事呢。”

顾思衣手抚瑟身冷静点头。向前微微折身作了一礼。口中道:“先生才情高致。自有机杼。思衣献丑了。”梁伯龙依样回礼:“不敢当。”

顾思衣难为情道:“我向先生报歉。便是为的这个。明天我听到梁先生宫去唱戏的动静。觉得他醉心名利当中。一时活力。便把这张笺给撕坏了。”当下略一踌躇。从怀中取出一张小小卷帕。展将开來。

梁伯龙大惊。撩帘瞧去。北风嚎啸声中。常思豪身如巨鸟正跃在半空。大氅兜风一滞。哗啦啦猎响。如筝扯起。立即与马车拉开了间隔。两边荒林夹道急逝。來路方向。无尽风雪中现出快马追兵。

梁伯龙目下离神。口中感喟般缓缓吟哦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哪……”

顾思衣含泪而笑:“先生能记得这诗。小女子毕生无憾。”

“好雪啊。”

常思豪在二只手上着力握了一握。语速极快隧道:“你们就别再扭捏了。姐姐。实话说了吧。明天我让你跟來。就沒想过让你归去。梁兄。我这姐姐今后。就要奉求你了。”

梁伯龙虚目点头:“人哪。老是看得破时熬不过。说來轻易做來难也。”笑罢又是一叹。眼底颇具风霜。

常思豪揭开后车帘。但见彼苍白地。逝雪茫茫。两道辙线在缤纷落玉中渐行渐消。隐于夜色。令人有一种正在坠入深渊的错觉。

“不急不急。安然第一。”

常思豪笑道:“拜來拜去的。你们这是在拜六合吗。”

常思豪见二人礼多絮烦。便忍不住想笑。他不知音乐本发源于蛮荒期间祭天典礼的鼓点节拍。乃人类埋头与六合神明相同的手腕。是之前人奏曲之前都要沐浴斋戒、郑而重之。梁、顾二人对拜除了是对相互尊敬。更是在调心机神向六合请安。

正欢然如醉时。音阶渐转。叮叮咚咚。尽是冷调。如同乌云慢掩。月照残墟。说不尽的凄清萧瑟。顾思衣兰音幽放。曼声唱道:“寒气透疏棂。正牕儿破风儿猛。背却残灯。愁听。晓钟那边。铛铛五更。薰笼坐倚直到明……”歌声如烟似雾般。拖起长尾随逝路飘散开來。

两人脸上一红。各自直身。都有些不敢瞧他。常思豪抱起肩膀笑道:“姐姐。你瞅瞅人家梁先生。把你写的笺收得好好的。可见多么正视。梁先生写给你的那张呢。”

只见梁伯龙从怀中缓缓取出一张小笺:“思衣女人这首《傲伶人》。鄙人一向带在身上。”

常思豪虽早见过这首诗。但是笺上笔墨与歌声又有分歧。他虽沒经历过深宫幽闭之事。但听得此曲。直觉面前尽是顾思衣在宫墙月下。单独无言闲坐的瘦影。一时心中堵闷。说不出的难受。心想:“挺好小我偏疼唱自怜歌。岂不越唱越孤。越唱越悲。越唱越冷。女人家都一样。拧拧巴巴。专门和本身过不去。”

礼毕。只见顾思衣亭身直坐。悬臂瑟上。纤指挲弦。揉弄起來。一缕轻音如水波浮起。溢满香车。

顾思衣低头静听。手指悄悄搓捻着衣角。

常思豪偷眼瞧瞧无声无息的两人。嘴角微微挑起。

这诗乃是晚唐时候李商隐的名作《锦瑟》。前面几句是“庄生晓梦迷胡蝶。望帝春情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思。只是当时已怅惘。”顾思衣天然晓得。内心随之默诵。待念到“此情可待”四字。心头愀然怅痛。长睫垂低。余光里。劈面的梁伯龙正向本身望來。

常思豪听歌望雪。豪情陡升。心中起啸。忍不住喝起采來。刚才的压抑一扫而空。赶车的李双吉也遭到了传染。马鞭腾空甩得啪啪爆响。三匹马儿长嘶欢叫。驰纵若飞。车后暴风滚裹。乱雪如龙。

月暗天低。不见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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