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也领了一碗,他寻了只残破车轮倚靠坐下,将肉捞起猛吞了几块,再舍不得吃,吹着热气啜起肉汤。

徐老军苦脸道:“前几拨征来民夫,都上城劳作,我这厨下就更忙不开了,明天不管如何,你也得给我安排两个!”

正迷惑间,只见土城外黄尘大起,疾卷而来,尘暴中啼啸咆号,隐见骏影雄驰,阵容慑人!

未几时伙夫们将几口大锅抬到,揭开锅盖,香气扑鼻,世人扯眼望去,只见一锅锅肉汤咕嘟嘟冒着气泡,大要一层浮油飘来晃去,于落日余晖下闪着刺眼金芒,另有一口锅中,盛着满登登浮悠悠一大锅炖猪血,黑红闪亮,的确将人馋杀!

“郑旗!”一老军远远向郑元招手。

诸民夫面庞愁苦,无法刀剑加身,莫敢不从,饶那统领这番话如何掷地有声,也不上心。小旗见状大声道:“军中有的是供应,平酒方肉,先到者赏!”近年连遭大旱,颗粒无收,糠菜尚且难见,诸人一听有酒肉可食,立时精力百倍,欢声雷动,统领大喜,批示马队引民夫出城。那些墙边屋角饿倒的饥民听有肉吃,都挣扎着爬起来,有的刚尽力撑撑身子,竟忽地生硬跌倒,就此死去。厕身于饥民中那黑瘦少年闻之眸子转动,略一衡量,“呸”地吐出咂摸很久的沙子,跑将出来,就欲跟进钻入民夫步队当中,忽觉颈中一紧,再不能动,本来是一马队用马鞭卷住了他的脖子。

兵众轰然呼应,策马奔走,散向八方,破民宅而入,捉捕精干,搜取粮食,一时候哭嚎四起,声震于天。

马队入城,饥民们重又镇静起来,因为他们都嗅到城内的硝烟中稠浊着的一股诱人肉香。

统领朗声道:“不必再晓得传喻,立即脱手!”

统领挥退马队,向那少年问道:“你多大了?”

骄阳当空,无云无翳,地步爆裂如鳞甲,一派焦干气象。

徐老军打量常思豪一番,眉头早皱,察看郑元神采,暗忖无甚转机,拍拍常思豪肩头,感喟道:“倒了大霉!小鬼便小鬼吧!不知是要他帮手,还是要我照顾他哩!”

郑元皱皱眉头道:“千户有命,番贼狡计多端,且攻城甚紧,凡能上城者都须上城守御,你那几个老军虽苦累些,毕竟还忙得开,我看就……”

郑元起家,引着一众民夫向西而行,跨过拆散的民居,来到靠城墙边一处稍显宽广的地点,呼喊着厨子军分发碗筷,世人各领了一副,排成步队,等着领食。

郑元叩首:“多谢大人!”

统领从马队中寻着那小旗,道:“你叫甚么名字?”

徐老军走到近前,拱手笑道:“郑总旗,恭喜恭喜!”

伙夫人手不敷,用餐时候常常拖后,军士早有怨心,只是大敌在外,大师都忍耐容让,心照不宣。郑元颇觉难堪,踌躇着扫望众民夫,想寻一个老迈孱羸的,却一眼瞧见常思豪,立即招手让他过来,扶着肩膀,对老徐说道:“孩子手脚矫捷,帮厨打打动手,应是绰绰不足,将他领去,上面晓得了,想也不会见怪,你看如何?”

小旗道:“禀大人,小人郑元。”

郑元闻听呼喊,侧头望去,原是伙夫头领徐老军。郑元身侧一兵士笑道:“老徐,我家郑旗升了总旗,现在你要改个称呼了哩!”

那少年挺直了胸,嘶声道:“我饿!”

统领点头会心,此时城中捉来之人皆由兵士押着摆列成方,聚于城门之前,统明白一扫视,大声道:“世人听着!今番贼犯境,程大人镇守边城,军士无不奋勇,效以死命,所谓国度兴亡,匹夫有责!今召尔等垒石担土,助守城池。为国建功,合法律也!如有逃窜者,立斩不赦!”

郑元斥道:“你是甚么人,也敢说这等话!莫忘了你们刚来之时,是甚么模样!”那人怏怏而退,郑元见世人仍面带不平,振声续道:“大师携力同心,共御番贼,食禄之事,绝无厚此薄彼。新众久饥,须有汤肉充饥,才有力量,军中食品充盈,你等稍待半晌,亦无妨事,何必抢来抢先?”世人听了,面惭称是,唯唯退在一边。这边新来的民夫吃这一吓,都吃紧地吞咽,一片呛咳之声,引得郑元点头感喟。

但是天空仍然响晴炙热,不见云丝,哪有半点雨象?

一黑瘦少年走到井边,将水斗放下,感遭到底,便闲逛绳索,感觉有些挂碍,料是有水,大喜过望,仓猝动摇辘把,井绳吱嘎作响,打上来的倒是半斗黄沙。

不知走了多久,风已息,沙已默。城的表面遥遥在望,现在它横踞于山口,如憩狮般寂静地享用着最后的落日。

少年拨弄着沙土,挑些中间色彩较深稍觉潮湿的放在嘴里,细细咂摸,黑瘦的面上,暴露愉悦的欢容。

统领道:“你很聪明,我升你为总旗,这些饥民急需饮食,你带他们先开饭去罢!”

小旗部下十人,而总旗却统辖五十人,非因军功而晋升,虽仅一级,已足令人欣喜。

诸人未明以是,马队已然冲过没有城门的墙洞,顿时兵士虽盔甲蒙尘,却面庞整肃,无半丝倦意,为首一统领人物冲上几近倒倾的土墙坡,勒马扫视四方,目光炯炯,雄峙威仪,令人不敢正视。

那黑瘦少年不及逃窜,厕身饥民以内,探头旁观。过未几时,军士纷繁回报,所聚之粮甚少,精干也未抓满百人,纵这百人当中,也多面带羸饥,身薄骨瘦。一小旗禀道:“大人,土城已穷,所获者与佥事大人要求相距甚远,城角巷边却另有些饥民,若予饱食规复精气,想来筑城垒石尚能胜任。”

黄沙纷起,蔽日遮天,由马队和饥民构成的步队于这边疆古道上艰巨前行,一些饥民本是靠着一时髦奋支撑,走不准久,便一头扎倒在地,再也没法起来。

那马队骂道:“小崽子!滚蛋!”手腕一甩,将那少年甩了一溜螺旋,爬起来已是天旋地转,脖子上掉了一层皮。他摸着脖子咳喘吸气,对那马队瞋目而视。

少年答复:“小人常思豪,本年十六!”

小旗应而往之,未几时携众回报:“大人,那些饥民中少数能走,均已带来。另一些身不能动,若要强带,恐反成拖累。”

徐老军道:“上命我岂不知?若非实不成解,我老徐也不会开这个口!”那边几个伙夫老军听了也附合着建议牢骚。

郑元一笑,道:“如何,又来找我要人帮手?”

统领侧目了望,只见那些饥众面庞凄苦,疲弱不堪,兵士大肆捕人,而他们连逃都逃不动了,此等人物何能用之?但是回顾再望捉来那些“精干”,不由轻叹一声,道:“把那些饥民也带上吧!”

这时城头高低来一队人,也是民夫装束,浑身泥土,汗臭薰人,一见这些人占了先,立时吼骂起来,一人带头嚷道:“你们新到乍来,取碗便吃,我等在城上繁忙一天,反要掉队,是何事理?”说着便要上前夺碗。

百十饥众散于街巷墙角荫凉之处,蹲倚坐立,潦困不堪,或长声感喟,或闭目等死,更有仰天盼望者,一双眼目早被灼盲了,一对干黑瘦瘪的眶凹里装满黄沙,情状可怖,亦不知是生是死。

统领浅笑,策马而去。

统领看他骨架局促,肥胖不堪,知其虚报扯谎,也不说破,笑道:“小娃子,你也要为国效命么?”

忽地雷声转动,隆隆作响,众饥民都倏然瞪大了双目,望向天空,有力量者更是扶墙站起,心口跳得嘭嘭直响,久已干枯的泪水洇到眶边,都忘了抹擦舔食。

苗禾一株株悚登时下,枯秸瘪叶于风中簌簌而抖,黑鸦群结而来,超出残破的土城墙,回旋于空,俯视搜索着死倒腐尸。

人们颤抖着双手,强抑内心冲动,依步队缓缓前行,伙夫手执一勺,过来一人,便在锅中舀上一大勺肉倒在他碗中,以后再添半勺猪血。那肉舀将出来,挂满油花,在勺中颤颤巍巍,热气腾腾,乃至那些饥民看得发楞发楞,至将碗捧在手中,闻着诱人香气,竟觉不像是真的。有人手足颤抖,没法夹取自食,便丢了筷子,不顾烫热,直把手伸进碗里抓肉来吃,手指嘴唇烫得发红起泡,竟不自知。更有人含了一块肉在嘴里,竟健忘如何嚼法,跌坐于地,手抓胸膛,两眼只一味堕泪,双足冒死蹬踏,费极力量,却哭不出半点声来。

常思豪揣袖缩颈,眯眼以防沙土,不时瞟一眼骑兵马背腰间挂着的水袋,抿抿嘴唇,不觉间神态垂垂恍惚,耳鼓中一时风啸马嘶鼓胀欲裂,一时又如陷空谷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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