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日辰时,皇上升御座于会极门,高拱、葛守礼率朝觐官觐见。
“臣这就归去写本。”高拱答。听了侯必登的一番陈词后,高拱夜不能寐,苦思冥想以制肃贪之道。用人废除资格,是他想到的第一步,遂亟不成待地奏于皇上。皇上龙颜大悦,道:“官员升迁不看出身,只看政绩,当著为令!”
刘介起家鞠躬道:“高阁老,下吏也是进士出身,能有本日,实属不易。下吏知错必改,恳请留条改过之道。”
轮到潮州知府侯必登了,刻漏显现已交亥时。高拱传令:“外间不必再候!”乘侯必登参拜时,高拱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身材矮小肥胖,倒像潮汕人模样。待侯必登坐定,高拱拿起一份文牍念叨:“侯必登,字懋举,南直隶应天府上元县人,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历官河南洧川知县、山东登州知州、广东惠州府同知、潮州知府。居官有直声,潮人爱之。”声音已是沙哑。
“喔!有事理。”高拱点头道。
葛守礼侧身靠近高拱,附耳道:“未有显过,如此定等,似太重。”
霸道行内心“格登”一声,顿时就明白了,他私行回家会王世贞的事,被延访到了。这虽大干禁条,但往者没人当回事,遇见高拱这个煞星,事事叫真儿,真按禁条衡人!霸道行觑了高拱一眼,暴露讨厌的神情,萧洒道:“家父年已耄耋,下吏正要奏请致仕奉侍,请成全。”
“皇上,”高拱开言道,“臣窃觉得,欲兴治道,宜破拘挛之说,开功名之路。当今用人,进士侧重,举人甚轻。时下州县正官举人居其6、七,然举人升迁路狭,既多自弃,遂以贪墨自利为要。及举人出身者不能有为,则又曰‘彼辈果不堪用’。然不知此为用人之制有弊而至。进士才非常之三,而使之骄;举人非常之七,使之沮,则天下之善政谁与为之?”顿了顿,接着说,“进士、举人,只是在初度授官时分歧,授官以后即当一视同仁,惟考政绩,不必问其出身。举人优,即先于进士升迁、官位高于进士,无妨也。若举人果才德出众,亦可与进士一体升为京堂,即至部卿无不成者。举人与进士并用,则进士不敢独骄,而善政必多;进士不敢独骄,则举人皆益自效,而善政亦必多。”
“唉!”高拱俄然感喟一声,“此番大计,因平时体访既久,参伍又多,乃至于很多事,吏部已然把握,其上官却茫然不知。由此可见,上官于所属贤否,亦甚浪然。朝廷责成官员核名实、祛踏实,任重道远啊!”
吏部早已为皇上草拟了两份诏旨,此时鸿胪寺赞礼官受命宣读敕书:
皇上驾到的鞭声响起,高拱不再说话。
高拱点头,葛守礼却不觉得然,道:“照你说来,广东赃官特多,这是何故?”
“我看你是才力不及,这个布政使做的也是勉为其难,故而戏虐成性,沉沦酒林。”葛守礼插话道,实则预先为刘介定了个‘才力不及’的品级,为他保住官员身份。
“回高阁老,是下吏所写。”曹大埜答。
这申明,曹大埜掐算好了光阴,未提早晋京,明显就没有趋谒转圜的筹算;出发与抵京日期又和路途所需光阴相合,未游山玩水,优哉游哉,而是兼程赶路。高拱与坐在右边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互换了一下眼色,暴露对劲的笑容。
轮到四川布政使霸道行鞠问了。巡抚对他的考语颇好,但吏部却另有记录,故召来鞠问。只见他迈着方步,不慌不忙地进了后堂。礼毕,高拱问:“藩台家有高堂,传闻甚是健朗?”
三天鞠问毕,吏部会同都察院合议,有布政使、副使、参政、参议、佥事、知府等五十四人,被罢斥降调如例;下贪酷非常二十五人御史按问追赃;赐贤达卓异按察使杨綵、知府侯必登、知县曹大埜等十五人,各衣一袭、钞百锭,宴于礼部。
葛守礼一愣,不悦道:“难怪宦海皆不喜!就你这句话,便把广东宦海都获咎了。莫非广东宦海皆赃官,就你候知府一人独廉?”
侯必登俄然哽咽道:“朝廷有廉能之臣在朝,国之大幸!必登总算看到了一丝但愿!”
以往朝觐考查,皆是布政使、按察使及府官面说各部属贤否,考查即照此定品级去留。此番大计,因吏部照高拱所示建簿册,平时加意体访,对官员贤否已有记录,藩台、臬台及上官面陈部属贤否,若与吏部簿册分歧者,即召其人鞠问面质。葛守礼恐此举获咎各省藩臬二台和知府,劝高拱谨慎,高拱慨然道:“为朝廷官,干朝廷事,得恤怨乎?己务避怨,可使天下无公道乎?”说得葛守礼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只得陪着他照做。藩臬二台及知府面陈对曹大埜考语倶不佳,但吏部查访此人在本县官声甚佳,故特地鞠问面质。
高拱沉吟半晌,道:“虽定才力不及,但当从重降调!”
“不贪之故。”侯必登答。
“曹知县,这是你写的?”高拱举起一份文牍问。
“多谢阁老,多谢台长!”刘介哽咽道,“必改过改过,效命朝廷!”
“皆宦海贪墨而至!”侯必登不假思考地答道。
侯必登受宦海架空,藩臬两台考语建言吏部将其撤职,高拱知贰心境凄楚,颇是感同身受,便叫着他的字,以亲热的腔调道:“懋举,何故在潮州提到你,问之百姓皆爱之,问之官员皆不喜?”高拱愤于广东宦海贪墨成风,急于体访到一名廉吏,特地召回京交差的巡按广东御史体味环境,御史的这句话,让他印象深切,本日一见,便特地诘问其由。
待侯必登拜别,高拱扶着几案渐渐站起家,晃了晃,才站稳,刚要迈步,腿脚麻痹,只得用手扶着案边,缓缓挪动。
鸿胪寺赞礼官又展开一份圣旨,读道:“各朝觐官以领敕日为始,约限三日,倶要出京到差,免妨职业。其被斥之官,除按问追赃者外,各自放心散归自省!钦此!”这是高拱特地为皇上草拟的,历次大计所未有者。
“台长,此番大计,成果公布,迄未闻有物议。”高拱固然一脸怠倦,却按捺不住镇静,对劲地对葛守礼道。
“看来,靠拿下几个赃官,也不能除此贪墨之弊。而不除贪墨之弊,何故望治?”高拱如有所思又忧心忡忡地说。他挺直身子,对侯必登道,“还是要改制!这是朝廷的事,本日不议了。懋举,越是赃官多,廉臣越是宝贵!况廉而有能,公廉有为乎?只要百姓推戴,朝廷为你撑腰!”
高拱暴露对劲的神情,浑身倦怠也一扫而去,散朝即直奔内阁朝房,把《议处科目人才以兴治道疏》写毕,又给同年陈豫野回书:
今天下吏治不兴,小民不得乐业。仆诚患之,乃不自量鄙劣,欲为我皇上挽刷颓风,修举务实之政,遂于大计殚心极力,以综合名实,使巧宦者罔兽其诈,而举职者莫掩其真。盖抚按所特劾而留、特荐者而去者颇多,诚不欲其徇毁誉、行爱憎也已。又集群吏于庭,谆谆告教,明示以意之地点,使知所趋势,不得仍袭旧套,崇饰虚文,冀耳目一新,民气可正,然后再从而抖擞之,庶可望承平于万一……
“不存私心,体例恰当,是乃至公,大计现在次者,已是多年未有啦!”葛守礼也喜不自禁地说。
霸道行嘴角一撇,拱手道:“多谢成全!”
“嗯,以改制为统领,有识见。”高拱嘉奖了一句,放下文牍,又问,“曹知县是何日出发、何日到京的?”
侯必登见高拱、葛守礼几次点头,更加声音宏亮:“不幸的是岭南偏僻之地,声闻不通于四方,动静尤难达于朝廷。监察百官,惟靠巡抚、巡按。即便此二人分歧流合污,所劾者只能聊取一二。世人见抚按亦无能为力,更加肆无顾忌,遂成阵容,贪风牢不成破矣!”
“恕下吏直言。”侯必登也不逞强。
“兹事体大,高先生可有奏本?”皇上问。
礼毕,鸿胪寺赞礼官刚要宣布散朝,高拱俄然大声道:“启禀皇上,臣有事要奏。”
刘介大吃一惊,想不到如许的事,竟能传到高拱的耳朵里,只得红着脸,支吾道:“下吏、下吏知错,下吏只是、只是与驿丞、驿丞戏谑罢了!”
“拜——”鸿胪寺赞礼官一声高唱,世人行三叩礼。
“哼哼!”高拱瞪着眼说,“江西的藩库,库官都是你的亲信,你与他们经常在一起吃喝玩乐,还没有戏虐够吗?钱哪来的?剥削库银还是拿你的俸禄?”
高拱忙道:“广东旧称敷裕之地,乃频年以来,盗贼充满,师旅繁兴,民物凋敝,狼狈已甚。这是何故?”
朕缵承大统,五年于兹,夙夜兢兢,惟敬天勤民是务。顾四方万国,岂朕一人所能遍察,所冀承流宣化,抚安元元,实赖尔藩臬郡县诸臣与朕分理,共图至治。兹当大计群吏之期,既令所司考核简汰,其贪虐非常者,仍尽法重按之;政绩卓异者,特赐宴赉赏,用彰彝典。今尔等各还旧任,尚益加省励,恪修乃职,守法营私,约己惠下,俾民生乐遂,德泽旁流,庶副朕养贤求治之意。如或殃民自殖,怠玩官常,宪典具存,朕不尔贷。尔等其勉之戒之。钦哉!
当江西布政使刘介坐在椅子上等候发问时,高拱却只是打量着他,很久没有说话。刘介被看得浑身发毛,低头不敢直视。
“恰好广东又是财贝所出,而又通番贩海者众,奇货特多,可渔之利比比皆是,谁不羡慕?引诱自比他处为多。此其二。”侯必登道。
曹大埜没有想到高拱会问这个,暗自欣喜,道:“禀高阁老,下吏腊月二十六出发,正月初五到京。”
“高先生有何事要奏,无妨讲来。”皇上利落地说。
“倒是这么回事。”葛守礼捋着髯毛道。
尚未写完,刑部尚书刘自强门外求见。
曹大埜听到传声,严峻得双腿微微颤抖,不晓得是如何走进后堂的。幸亏按例要跪参,跪在地上,才死力按捺住颤抖。礼毕,退了两步,在考官劈面的椅子上坐下,挺直了身子。
“其因有三。”侯必登胸有成竹地说,“其一,人谓广东为瘴海之乡,劣视其地。进士出身者寥寥无几,贬谪者占多数。贬谪者不必说,即便是举人,出息安在?州县府的官员,因自知宦途有望,多甘心于自弃,遂以捞钱为首务。”
高拱道:“台长,为官当勤于政务,霸道行反其道而行之,从重处罚,意在建立背面典范,以劝抖擞。”
“万岁,万岁,千万岁!”朝觐官边高喊,边跪地叩首。
“说的轻松,晚了!”高拱沉着脸说,“藩台总管一省民事,职守不成谓不重;可你却整日陪着隐士骚人,游山玩水,心机全不在赋税上。不唯省政荒废,所到处所,皆由府县宴请接待,糜费公帑。”他一拍几案,“霸道行当以‘不谨’例,冠带闲住!”
“呵呵,你真成!”高拱冷冷一笑,“驿丞的髯毛被你拔去几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