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心中一动,笑道:“固然,祢衡狂生,因言丧命,实在可惜。正如孔融,贤人以后,以不孝而诛,令人扼腕。”
“大争之世,天下骚动,百姓涂炭。乡公若能助我大吴安定天下,也能早日回归故里。于公于私,还望乡公勉强一二。”
就像戏剧里的过门一样,跨出院门的那一刻,他完成了从戏外到戏内的情感转换。
曹苗拱手见礼。“多谢大王。渡江数月,蒙都督与公主收留,感激不尽。”
孙权眉头紧蹙,一双碧眼盯着曹苗看了又看,眼角轻颤了半晌,缓缓说道:“乡公年纪悄悄,却看破世事,有出世之心,实在可惜。愿我江南山川,能慰乡公之心,稍解乡公离愁。”
“哦?”孙权嘴角轻挑。“还请乡公指教。”
曹苗安闲地笑笑。“我虽一病夫,亦不肯与孔融、祢衡为伍。若能如愿,当效范蠡故事。携西施,载美酒,清闲于江湖之远,笑看天下风云变幻,亦是人生乐事。”
“为何?”
“与洛阳比拟,武昌之好,不在范围,而是山川。”曹苗缓缓而行,漫漫而言。“有山则不平,有水则不滞。一丘一溪,皆是天造地就。人力虽可仿造,毕竟有勉强之处。是以用力越多,越是别扭,反倒不如藏拙,适应情势,略加点染,便是佳作。”
“我染疾多年,体虚气弱,不能立坐久立,更不能说太多话。”曹苗淡淡地说道:“教一两人,尚可勉强为之。教太多人,则力有不逮。再者,我生性懒惰,人生苦短,没耐烦和痴顽之辈华侈口舌。”
曹苗置若罔闻,一声轻叹。“想不到武昌宫里,另有这等地点。看似简朴,却能因形就势,巧夺天工。”
“乡公为何而叹?”孙权朗声说道。
孙权视若无睹,内心却松了一口气。诚如孙夫人和孙鲁班所言,曹苗不像是间谍,他只是一个朝争失利的捐躯品,无法之下贱亡江东。他偶然参与吴国的朝政,只想报私仇。
他背动手,缓缓走进小院,没有去看坐在亭台之上的孙权,更没有孙权身边的步夫人、孙鲁班、孙鲁育等人,就连执戟站在道旁的郎中也在他眼中消逝了踪迹。他左顾右盼,时而颌首,微微一笑,时而点头,轻声感喟,且行且留,仿佛在评点面前的园林高文,却底子不在乎此中的人。
孙权等人远远瞥见,大感不测。孙鲁班心中不安,想出声提示,又感觉不当,不住偷看孙权神采。孙权倒是很安静,抚着紫髯,打量着曹苗和孙夫人,嘴角浮起一丝含笑。
孙夫人恼了。“这等风景,我日日见得,有何不测?又不是初到江南,到处新奇,大惊小怪。”
他以祢衡之死比孔融,暗讽曹操和黄祖一样不能容人,没曾想曹苗出言不逊,直接讽刺他的至尊称呼。
曹苗瞥了孙权一眼,微微一笑。“唯贤人能容人,只可惜贤人不常有,多的是妄自负大之辈。”
孙夫人走了几步,见曹苗没有跟上来,回身一看,不由哑然发笑,随即心中不安,等曹苗走到跟前,轻声斥责道:“大王面前,慎行慎言。”
进门之前,曹苗略微停顿了一下。
她看看四周,固然还是看不懂,表情却放松了一些。
短短两百余步,曹苗用了近一顿饭的工夫,来到亭下,他还特地停了停,回身四顾,一声轻叹。
曹苗笑而不语。笑容中既在宽大,又有顾恤。
曹苗一边说,一边顺手指导,略加点评。孙夫人跟着他的手势看去,面前的风景垂垂灵动起来,一树一石,皆有妙处,偶尔亦有不得法处,便感觉莫名碍眼。
孙权话锋一转。“乡公得神仙所授拳法,精美绝伦。乡公可否教我宫中将士、诸营部曲,以增战力?”
演出开端,配角退场。
曹苗眉心轻蹙,沉吟很久,咳嗽了一声,微微欠身。“大王,恕某猖獗,纵使吴国有百万精锐,大家精擅这仙授之拳,吴国亦不敷以安定天下。”
孙权请曹苗入坐,闲谈起来。他没有和曹苗谈甚么军国之事,反倒提及了园林山川,问起洛阳的芳林园、濯龙园,感慨兴亡。
孙夫人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后背发凉,衣服已被盗汗浸湿。
孙夫人哭笑不得,却不敢多说,恐怕又露了怯。在这方面,她没有一丝自傲可言。她暗自思忖,也感觉曹苗所言有理,她的人生仿佛只要射箭,视野以内,只要目标是清楚的,其他都是恍惚一片。
“江山多娇,何如学问粗浅,言语笨拙,竟无佳句以酬。祢衡若在,当驰名篇数百。”
孙夫人骇然变色,屏住了呼吸。她清楚孙权的脾气,看似随和漂亮,实则敏感记仇,劈面顶撞他的人大多没有好了局,张昭、虞翻都是典范。曹苗劈面调侃他的至尊称呼,这和寻死有甚么辨别?
曹苗又叹了一口气。“夫人眼中,莫非只要要射杀的目标吗?如此美景,竟然心如止水,无动于衷?”
在这一点上,他与吴国有共同的仇敌,有合作的根本。
孙夫人惊奇地看看四周。她对园林一窍不通,也没感觉面前这些山川树木与解烦营有甚么分歧。
孙权笑容一滞,眼角跳了跳。
孙鲁班顿时着了急,连连向孙权表示。
与此同时,他还看似不经意的点出,有人在不周山庄等着他,有朝一日,他还是要归去的。
曹苗不假思考的摇点头。“不能。”
孙权看着气定神闲的曹苗,嘴角的髯毛抽了抽。生性懒惰或许是真的,体虚气弱倒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就你这精气神,还衰弱?你就是不肯教。
但这远远不敷。
他盛赞此园范围虽小,却有山川之胜,能借山川情势拓展视野,居一隅之地,而有六合之寥阔,用力少而收成多。比拟之下,洛阳诸园固然范围很大,却太多野生雕砌,落空了天然之美。
然后,他又提及了本身的不周山庄,言语之间不无遗憾。这遗憾既有对山庄的遗憾,又有对故里的遗憾,轻声细语之间,难掩逃亡的悲怆,又恰到好处的表达了对孙夫人和孙鲁班的感激。
步夫人转头看了孙鲁班一眼,悄悄拍了拍她的手,表示她罢休。孙鲁班赶紧松开步夫人的手臂,吐吐舌头。刚才太严峻,紧紧抓着阿母的手臂。她的手指都累了,阿母的手臂可想而知,说不定会留下瘀青。
曹苗早有筹办,侃侃而谈。
孙权吁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乡公公然是狂士,有孔融、祢衡遗风。”
两人并肩而行,一个说,一个听,共同得非常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