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六章 年末(上)

顾青辰愣了愣,便佝身婉笑:“...自是要的...”说罢,丫环便撑开了伞,换了小靴往外走。

她们这儿僻静萧瑟得连只苍蝇也不来,来的都是死了的或是要死的人,就连嬷嬷也没瞧见过朱紫,不对,三日前的夜里,阿谁被人架着过来的,能算是朱紫吧?

小顾氏一走,行昭能感遭到欢宜浑身都松了松。

这一年里的第一场雪,原是小粒小粒地落,雪度过了漫冗长夜,被风一吹,便扑簌簌地一层盖着一层厚了些。

他是要死了吧?

话还式微地,欢宜便笑着接过行昭话茬,撑伞追了上去。

顾青辰清算得快走在前头,行昭便看着她莲步轻移地给六皇子深福了礼,眉梢眼角皆是笑地也不知在说些甚么。

“我...我...我叫段...段...”

常先生抬了抬眸,眼神从顾青辰身上扫了扫,想起那日凤仪殿罚跪传言...好吧...就算不都是脾气暖和的,也都是情愿做大要文章的...

六皇子将伞递给欢宜,又撑了另一把:“平西侯夫人入宫来了,皇后娘娘揣摩着放学的时候差不离了,慎恰好随母妃给皇后娘娘问安,便让慎过来接大姐与温阳县主。”

六皇子立在廊间默上一默,隔了很久,咧嘴一笑,手握了握伞柄,终是跟了上去。

崇文馆的地龙烧得红旺旺的,常先生在上头讲《游褒禅山记》,一番话老是拖得又长又慢。

行昭顺其指尖向外看去,却瞥见一个身量颀长,着藏青夹袄长衫,单手执油纸伞,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柄油纸伞的六皇子周慎,落落风雅地立在阶上,遥遥抬了头来,冲行昭清冽一笑。

欢宜将书放在案上,也不收了,拉着行昭便快步出外,笑眯眯地接过六皇子的伞:“是母妃来寻我了吗?”

皇城的最北端,掖庭狭长,灰墙肃立,一条道儿直挺挺地往远方通去,通往...

公公?

一起风雪,莲玉撑伞砥砺前行,行昭握着暖炉走在伞下,走到半道了,欢宜才想起来书册还放在案上没拿,也不让宫人去拿,只让他们别等着她,“...既是平西侯夫人来,母妃也在那处,你们就快些走,只一条,中午的胭脂鸭脯给我留点儿。”

再艰巨的事儿最后都能灰尘落定,应邑如此,四皇子如此,可灰尘落定,白雪茫茫覆盖下的本相,到底是甚么模样,谁也不晓得。

他完完整整地去了,也算是他为段家做的另一桩功德儿了吧?

崇文馆里,行昭入迷地望着窗棂以外,眨了眨眼,便又有一片飞雪落到了沿上,没多久便化成了一小滩水汽。

段小衣声音渐低,热泪冲化开了血痂,眼睛展开了一条缝儿,光化在眼里完工了一点一点的星斗,最后成了乳白的一片。

阿九应了声“唉”,利落地把木桶放了放,再在兜子上擦了擦手,小跑步畴昔。

“我叫段如笙...笙箫的笙...不叫段小衣...这世上...世上只要一小我温温轻柔地唤过我小衣...可他不晓得。我多么希冀,他能叫我如笙啊...如笙如笙,笙箫皆寂,十里人家...”

顾青辰移了移步子,往这处靠了靠,六皇子又笑:“顾家mm另有事儿吗?皇后娘娘说慈和宫晨间又有些不好,顾家mm不消归去看一看?”

欢宜挑眉望了望六皇子,抬高了声音:“老六啊...你叫慎啊...”

行昭抬了抬眼,想了想,弯膝福了福身:“既是雪大风急,端王殿命令媛之躯,若被风吹凉了,阿妩难辞其咎。”一说话罢,莲玉便知机展了伞,行昭凑身出来,笑着扭身号召:“还是快走些吧,欢宜姐姐不是说饿了吗?”

所幸传讲课业的三个小娘子都是脾气暖和的主儿,都规端方矩地将手放在案上听他读书....

听嬷嬷说南面儿的宫城里路上不能有雪的,连雪渣子都不能有,更不能滑——“不然朱紫们就该折了腰,打了滑,一辈子翻不了身了”,这是嬷嬷的原话。

只要两柄伞,欢宜拿了一柄,六皇子手里另有一柄,行昭便让莲玉拿伞出来,还没开口,便闻声了六皇子的一声,“雪大风急,温阳县主还是同慎共撑一柄伞吧,离得远了,保不齐说的话儿便被风吹跑了。”

是啊。皇宫里只要主子们是男人,其他的男人都不算男人,没了命根子便只能算作宦官。

那人靠了半个身子在阿九身上,手捂着嘴咳,咳得心和肺都快出来了。咳得满身的伤被连累,痛得浑身麻痹,深吸一口气儿,鼓起浑身的力量想展开眼来,约莫是夏季天凉。血与泪都被冻住了,试了试。耗尽了力量,热泪涌上眼头,轻声唱道。

就算浑身是血,口鼻渗血,一双眼睛睁也睁不开,他还是看起来像一个朱紫——穿戴白绢素袍,鼻子鼻梁高挺,眉修得细细也弯弯的,像月朔天上的玉轮,声音柔嫩,宽肩长腿,就算躺在稻草梗上,脊背也挺得直直的。

雪气迷蒙,白茫茫的天儿与地压在一起,好洁净。

声儿越落越低,阿九听不懂意义,却闷头哭得直抖。

他到底犯了甚么天大的错事儿?死了便一了百了,还得把他给烧了,乡间说人身后被烧成了灰。来世就要入牲口道,下辈子都要当牛做马的。

一排闼便瞥见那人撑在床沿边上咳,头发长得覆面,因为悠长死人,北苑的屋子每一间都会悠长地蒙上一层黑纱,免得一年到头地拿下来再缝上去。

“先生!”

三个字说完,又是一阵急剧的咳嗽。

行昭悄悄叹出口气儿,回了神,没再往窗棂外瞧了。

大雪的天儿,阿九身上却满是汗,内心头苦得像喝下一肚子的黄连水。

一到夏季儿,糊窗棂的桃花纸便被撤了下来,换上了能挡风遮冷的几大整块儿琉璃,说是琉璃,实在也只是新烧制的玻璃,宫里头甚么都要用最好的,若实在用不到最好的,那明面儿上的称呼也必须是最好的。

那人声音悄悄的,阿九身形微颤,眼里猛地一酸,却听那人声音渐小,便将头靠近去听,方迷含混糊地闻声了几句细碎的声音。

光芒暗淡。满屋子都是甜腻的血腥气儿,阿九在门口愣了愣,回了神便小跑出来。帮那人顺了顺背,小声道:“公公先躺下吧,你要拿甚么?阿九帮你拿...”

究竟是通往那里去呢?

“...如笙!你叫段如笙!”

行昭抿嘴笑一笑,埋头清算书册。

常先生喜好留堂,这时候都还要啰嗦两句。

朱紫?

常先生回顾瞧一眼更漏,大手一挥,算是放了小娘子的学了,只叮嘱两句,“...人间山川河道之美,甚于天涯之星斗,纪行之美在于前人之看望...花蕊纤细,花梗挺直,都是美...”

阿九也不晓得,她向来没有踏出过那扇门,手里沉甸甸的,悄悄摇了点头,埋首拖着比她还高的木桶在雪地里艰巨地抬脚前行。

阿九“哇”地一声,抬头张嘴大哭,口齿说不灵醒,却仍旧尽力接厥后言。

阿九内心慌极了,赶紧又去顺那人的背。让他先别说话了。

是嬷嬷的声音。

真是可惜了那么好的一管声音。

“...我姓段...叫...”

皇城萧飒,雪从北方而来,落至南边而停。

临死前的人大多都有回光返照。

绵长的读书被打断,欢宜拿着戒尺举了举,常先生放了书表示她说下去,小娘子抿唇笑一笑,素手纤纤指了指窗棂外:“...估摸着是母妃与皇后娘娘有事儿吧?让人来接我们了呢...”

那人咳得愈发重了,双手扣在床沿边儿,青筋突显。

“阿九,阿九!新来的阿谁不可了!你去收一下尸!”

阿九并不怕,手反握住其,死死咬住唇不让哭声溢出来。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芳华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可嬷嬷说他也不是朱紫,“充其量算是朱紫身边的一条狗,下九流的贱种,活着也是拖累人,上头交代了等他死了就把他一把火烧了,烧成的灰恰好能够给俺的花儿当养料。”,这也是嬷嬷的原话。

到底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段小衣眸子一瞪,腿一伸,告别人间。

段小衣一只眼半展开,一只眼紧紧阖上,神采乌青,呼出的气儿都是凉的。

段小衣的手在床沿上摸摸索索着,总算是握到了阿九的手,提上了一口气儿:“爹好赌,输掉了我们家的瓦房和地,弟弟要读书,你要嫁人,我是长兄不卖身还债能如何办...可弟弟是读书人儿,不能有个下九流贱籍的哥哥,你也不能缩着一口气儿嫁人...他们给你们找的人家,落的户籍都是顶好的...你们好好过...你们好好过...哥哥鄙人头看着你们,你们必然要好好地过...必然要出人头地,上头的人不把我们的命当作命,我们就必然要成人上人...”

他要与她说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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