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知怎的,近些年,潮势愈大,潮期也愈长。

大巫师黎昌号令群巫迎诸使者于各坊设祠,以清查凶徒,保卫良善。

乃至于,有人宣称,那解仇恨当夜屠了何家鬼宅后,又突入本身家中,奸杀了他的婆娘。他躲在床下,看清体味仇恨的模样,身高七尺,体胖肤白,蓄着三缕长须。该坊坊正闻言,令人将他毒打一顿,押送了官府。

有的说是初来乍到的法师或野神,要拿洞穴城作踏脚石,打响名誉。

他们都是兴善坊的有力人士,大部分都是该坊鬼头的朋党,被洞穴城从他们的藏身处挨个“请”了下来。

与之同时,但见周遭积血、死尸、破瓦、残檐、枯木、乱石……统统事物都扭曲成道道彩光,收拢如鬼王胸前宝镜。

鬼王脸上驯良不改,但投下的暗影却越来越重。

“大王请看。”

“你们呢?”

活人众说纷繁,死人也莫衷一是。

“孤与十三家有约。”鬼王神情稳定。“有些端方坏不得。”

压的鬼使们收敛人形个个肃立无声。

脑袋被割下来,挂在了门楣上。

如此,在尸身间闪转腾挪,不住左挥右刺,如果这些个尸身中残魂犹在,恐怕会冲动地诈尸起来,拍腿大喊:“没错,我们就是这么死的!”

这两个名字搅和在一起,叫鬼王不由蹙眉。

先是鬼王要立庙,又是百年难见的大火烧了繁华坊,而本日,一则动静疯传全城,引爆了每一个街头巷尾、茶肆酒楼。

话头是轻飘飘的饵,投下来,先前还一言不发的庭下世人便饿狗般“争食”,唯恐慢了,再没机遇开口。

大怒之下,莫说兴善坊一众不利蛋,便是使者们都快接受不住,要显出本相,纷繁告罪安慰,一片“息怒”里,一句异化此中的话语分外刺耳。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土巫、逃亡徒、野鬼……这些不下台面的东西,哪来胆量挑衅洞穴城?哪有本事摘掉一个鬼神的脑袋?

翌日。

这番说得鬼王眉头稍舒,很快又拧得更紧。

鬼王大笑:“善!”

坊间有群情,说是钱唐人垂垂多祭潮神少祭龙王的原因,才致龙王发怒海潮难息。暮年有几个海商想合力组社大祭龙王,却被十三家叫停,说是莫要靡花财帛滥祀鬼神如此,最后便不了了之。

…………

他不堪重压,已然显出鬼相,仍勉强保持仪容,缓缓拜倒。

鬼王神情微动,这名字有些印象。

回身将这头颅抛入庭下奄奄一息的世人之间。

“请容臣一言。”

他说那人,是他婆娘的姘头。

概因十三家不睬碎务,只要不超越他们定下的端方,人鬼都赖各坊自治。

鬼王微微点头,笑问。

当夜,查得解仇恨翅膀十一家,尽数灭门;探得解仇恨虎伥百二十人,一并打入洞穴城。

传言由是越加离谱。

“法王容禀。”

塘火在堂下惨惨跳动。

不过……

那颗丑脑袋还挂在上头,颈血仍在滴沥,把那三个字染得赤红。

直到……

有人以头抢地,连哭带喊:“定是那姓范的木商,他部下人常入南荒深山采木,结识得一些蛊师神婆。罗二哥一向在催促他多献巨木,他急了眼,叫了巫师害人!”

此人是兴善坊的坊正,此时衣衫分裂,想必“请”来的过程不甚镇静,顶上幞头也不见踪迹,暴露一脑袋短毛来,这到也不奇特,他本就是兴善寺和尚出家。

“猫儿神”三字叫鬼王没由地提起些警戒,却一时想不起这究竟是何方崇高,直到中间侍立的判官使者上前提醒,他才了然。

真如昨日重现。

庭下响起艰巨嘶喊。

因而钱唐这座繁忙的海港都会可贵的放缓了脚步,但坊间的人们决不会是以而无聊,概因近期奇事大事是一桩接着一桩,教人目不暇接。

“想当年,洞穴城初立,内有奸贼,外有仇敌,外内阴结欲侵犯于我。多赖恶魇甘冒奇险,探得动静,才气将计就计把表里残敌一举毁灭!从当时起,我便将他依为腹心,于他共享血食,同分香火。现在已有三百年,三百年!眼瞧着要走出这暗沟暗渠,堂堂正正在人间称神,大业将成,不料痛失老友!”

有人骇得不成人形,语无伦次:“鬼,是鬼,是卖到海上的恶鬼,他们坐着死人船返来报仇啦!”

钱唐大潮一年比一年壮阔。

他已经不耐烦了。

“是猫儿神!前几日,兴善坊里呈现了很多野猫。”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也顾不得,“猫儿神便是出自繁华坊,罗勇前脚烧了繁华坊,后脚就有野猫上门,二者必有干系。不!定是那猫儿神杀了罗勇,也害了使者!”

“人间立庙乃吾等夙愿,却一向遭到十三家横加禁止,此番松口,不过是因他们一时宽裕,权宜让步。待他日抽脱手来,必然横生波澜。故此,吾等须得抓紧机会尽快立庙,然各项筹办皆是不顺,地上人鬼多有阴奉阳违。”

“大王谬赞。”剑客收剑归鞘,指向堂中积尸,“如部属演示,那凶徒剑法极其高深。如此技艺,非得数十年苦功,寒暑不缀,方可功成。那李道人虽看来身形轻盈,然举手投足间全无章法,并无长年修持剑术的陈迹。”

有的说是飞来山下来的黄父鬼,专门吞吃恶……鬼类。

“解仇恨”何许人也?!

他跨入屋中,略作思考,拔出短剑随便一挥,短剑便随之延展成了一柄双手长剑。又持剑到了一具颈部呈贯穿伤口的尸身脚边,他忽的矮身合手挺刺,再脚步跳转,到了另一具肋部扯破的尸身身侧,拧腰挥剑斜撩……

鬼王抚掌赞叹:“猿奴技艺更加精美了。”

行动间,杀气凛冽,好似那些个尸身长久活了过来,又被他挨个杀死,伏尸在地。

“孤座下使者就白死了不成?!”

“以臣看来,人间害怕十三家更甚于害怕大王,乃是寺观近在面前,洞穴城远在地下的原因。若能将王上金身法相立遍诸坊,定能大展神威,催促地上凡愚快快共参盛举。”

屋内星火高升,投出暗影更加沉重。

“猫儿神!”

庭下世人顿觉压迫感卷土重来,紧紧攥住了每一次心跳,扼住了每一口呼吸。他们告饶、嚎哭、哭泣,声音越来越微小。

这时候,又一鬼使察色上前,跣足、短衣、纹面,腰挎短剑,一副吴越剑客的模样。

照说,兴善坊的鬼头最知详情,但其早早凭借了潮义信,当晚正在罗勇的宴会中,被那解仇恨顺手一并给宰了。

鬼王垂下目光,暴露驯良的笑来,那影子也随之轻了一些。

而本年,潮期格外冗长,从八月十五潮起,到了十月中,仍不见潮平。

他取下恶魇使者的脑袋,长叹道:“我这老友,活着时,为我出入险地,离世了,也要帮我得偿夙愿。唉,既如此,这一身三百年香火、血食的凝萃……”

“城里端方,昼归人,夜归鬼,虽同处一地,实各不相干。鄙人虽是坊正,但尽管白日坊浑家事,哪知夜里鬼神情状?何况乎,当夜我正应邀入寺,与主持师兄夜谈佛法……”

“看来,他帮不了我。”

四下尸积还是,只是招来了很多苍蝇嗡嗡。污血渗上天砖裂缝又干枯,在地上黏黏敷了一层。罗勇瘫坐原地,血早已流尽,空空的胸膛对着一样空空的门洞。

幸亏,未几时,一个丁壮男人起家叉手。

“是,怎敢叫王上失期。”判官被压得几要贴死在地,仍极力缓缓道,“臣听闻李道人以‘送家神’的名义绕过端方,将死人寄入活人之家。我等亦可效仿,在城内各坊设祠而不立庙,并遣使者各自镇守,如此,必能威伏人间。便是十三家问起,一可说是为追缉凶徒,二是为防凶徒再伤害良善。介时木已成舟,他们也无话可说。”

压得庭下十来个伏倒着的活人死人,脸部充血,眼球外凸,仿佛血液内脏都将近从孔窍里挤出来,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话声未落,坊正周遭影子蓦地一重,一对枯瘦手掌从影子里伸出来紧紧捂住了他的嘴,没收回半声惊呼,已然被拖进暗影,了无踪迹。

庭下世人便好似摆脱了莫名的可骇束缚,一个个大汗淋漓、狠恶喘气,但都目光明灭,一时无人敢开口言语。

鬼王喃喃念到。

暗影由此轻了一些,一个男人连滚带爬挤出了人群,脸孔青肿,倒是设局谋夺邸店的孙丙成。

屋中火光大涨,将鬼王的影子投映成一个骇人的庞然大物,深深地沉沉地压入中庭。

另有的说,向来没有甚么解仇恨,不过是十三家要敲打洞穴城,调遣兵马下的黑手!

当然引得游人赞叹,但对本地人却绝非功德。

…………

大潮一起,海船难行,钱唐这座港口都会天然大受影响。远洋好一些,有镇海印抚平海波,不虞潮流倒卷培植城楼。

“依部属看,凶徒一定是那李道人。”

“也莫要华侈。”

解仇恨之名今先大家皆知,大家噤声不提。

“如何说?”

…………

有人奋力推开火伴,急声叫唤:“是文殊坊的阮家!他家初来乍到,便费巨资购大宅,家里儿媳也颇美艳,叫二当家的惦记上了,花了好些工夫设局。许是他家不识汲引,使钱请逃亡徒做下的!”

“不敢。”判官顺势起家,“设祠宜急不宜缓,追凶宜缓不宜急……大王之庙起金山立玉阙,耗资亿万,虽难酬大王功德万一,凡是人痴愚,难明真意,必有顽抗……‘解仇恨’虽只一人,但可以是千人、万人!”

也因离谱,更添血肉,更能让大伙儿自在阐扬。一天不到,北里里已有一则《结仇怨夜扫群凶》的评弹。也信赖,持续发酵下去,会有愚夫愚妇给其立起神牌,逢年过节顺带祭拜。

猫儿神,李道人。

“恶魇之死一定是件好事。”

黑暗里响起细细的咀嚼声。

“判官公然是孤之肱骨,一时心急,切莫介怀。”鬼王作势搀扶,“还望爱卿持续教我。”

繁华坊,华翁。

残存的部下没赴宴,逃过了一劫,被解仇恨的杀性惶恐――当晚几十号妙手,莫说活口,连片残魂也没留――都躲藏起来,唯恐对方斩草除根。

“诸位善信耳聪目明,可有只言片语能帮到我这老头子么?”

但离了江口,倒是海势凶肮脏浪滔天,一应海船都得南下暂避句章,待潮平再通航。

鬼王目视判官颤抖的脊背很久,忽而投下暗影一空,他脸上再度挂起驯良笑意。

火焰同着鬼王神情一齐冷了下去下来,暗影无光更重,集合起压住了判官使者。

“解仇恨。”

洞穴城中的大鬼神,法王的传信使,恶魇使者死了!

他化作面善老翁模样,深深凝睇着恶魇使者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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