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冰蛾对端清说了甚么，楚惜微不得而知。
吾心安处是吾乡。
赵冰蛾霍然昂首，她不成置信地看着玄素从树后走出，惨白面孔上猝然染上赤色，嘴唇翕动，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赵冰蛾握着色空的手，在轻风拂面的时候，她轻声问：“和尚，你爱过我吗？”
他说完这个字，赵冰蛾如释重负，绷到极致的弦终究松弛下来，几乎没有站稳，幸亏被端清扶了一把。
他顿时明白过来，也不拆穿，出言帮腔：“前辈，这人间最难挽回的就是错过。有的人错过以后没有再见的机遇，有的话错过以后也没有说出口的机遇，您就算盘算主张要带着这些话藏匿黄土，可玄素年事不过而立，倒是要抱憾毕生的。”
爱不重不生婆娑，念不专不归净土。（注2）
楚惜微心下一动，屏息将内力聚于双耳，俄然听到了一丝微不成闻的响动，似是有人捏紧拳头，指节收回了一声轻响。
“楚门主，你未曾为人父母，天然不晓得何为‘谨小慎微’。”赵冰蛾轻声道，“当年他在我身边，我没有护他全面的本领，让他毁容伤脑九死平生，如果没有纪清晏，或许他就早早短命，连骸骨都不知覆土何方，更别提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她本觉得本身能充足固执，如畴昔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哪怕面对十面埋伏、明流暗涌，都能嘲笑对刀锋，长歌踏剑舞。
楚惜微摇了点头，劝道：“前辈，玄素心机聪明，这连日变故恐怕他本身心中已有考量，你就算不说，他也是信了，何需求拖着一个答案抱憾而终？”
“我所晓得的，就这么多了……剩下的要如何查，你应当比我清楚。”赵冰蛾退后几步，手指拭去再次溢出唇角的血，“我要你承诺，亲身杀了赫连御，不得假于别人之手……只要你，才气杀得了他。”
端清俄然道：“部属，仇敌，前尘……这些你都毫无疏漏，却为何连一句话也不肯给他？”
楚惜微怔了一下，转念便想到端清所说之人是谁，顿时也看向赵冰蛾。
“危局可破，色见师兄也带着伤者悉数返回寺内，老衲一介灯枯之身，已无挂碍。”顿了一下，色空微微仰起脸朝向赵冰蛾的方向，“言出必行，天然是跟赵施主一起走。”
他身后是通往无相寺的山林小径，草木碧绿，暗影憧憧，赵冰蛾本已伤重失了耳目机灵，来人又谨慎翼翼，决计将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直到此时才有沙哑之声低低响起――
楚惜微看着色空，轻声道：“我觉得，大师也会瞒玄素一辈子。”
给赵冰蛾取蛊提血不能回寺，只能在半山腰寻个合适的洞窟，不然过后她怕是连寺门都走不出来。
当时走出不远，色空就让恒远先行回寺请来孙悯风，本身带着玄素折返，屏息凝气，聚力双耳，听他们的说话。
直到现在，方明白千刀万剐不敌心头之痛。
端清凝睇她半晌，俄然道：“师兄遐升之前，已将玄素出身告之于我，他脸上并无愤懑，也让我不要迁怒。”
她的嘴唇颤抖几下，没说出话来，色空握紧了她的手，笑道：“走吧，我看不见，你带着我。”
色空但笑不语，倒是沉默好久的端清开了口：“大师一起走好。”
头顶余热犹在，玄素耳边反响着赵冰蛾所说的话――
为人父母或许有诸多念想，归根究底都比不上看后代平生顺利，安然喜乐。
赵冰蛾一只手正在玄素头顶轻抚，俄然多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枯瘦手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十年已将存亡两判，她却错过了他整整二十载工夫，不晓得他何时身高一寸，不知他何时肥胖半分，未曾闻他读一次经卷，也没看他练一回早课。
端清道：“他不会怪你，是你本身不肯放心。”
她只是上前一步凑在端清耳边，悄悄开口低高压声，以楚惜微的耳力竟然听不见一字半句，只在赵冰蛾抽身退步后看到了端清一刹时冷下来的神采。
端清摇了点头：“玄素俗家随师兄姓纪，名为云舒，你可知其意？”
自熟谙以来，端清向来是个喜怒难见的人，沉着矜持到几近不像个活生生的人，哪怕克日如春冰乍破偶尔流泻一线柔光，仍然清寒得让人如履薄冰，直到现在他展开眼，顷刻间如藏锋出鞘，锋利得叫楚惜微差点忍不住拔刀。
“我是关外人，不大晓得中原典故，为了取名翻找册本，终究还是在色空暮年送来的手札里寻到了合意处，给你取名为‘擎’，拟字‘玉京’，本想着在你及冠之时端庄题上……此后风风雨雨，刀光剑影，为娘别无所求，只愿……”
天下人生老病死瞬息万变，恩仇情仇也莫衷一是，既然难定是非对错，又难求环球皆从，那么只要俯仰六合无愧于心，旁人置喙与否又有何干系？
楚惜微默了半晌：“大师此后有何筹算？”
“我这小我心眼儿小得很，把他放在了心尖上，旁的就甚么也没处所放了。”赵冰蛾摇了点头，“何况，纪清晏对他都恩重如山，可我不分是非吵嘴在十三年前重伤于他，使其寒毒入骨摧折伤体，导致了病重早亡……哪怕这是因为赫连御的算计，到底是我亲手犯下的错误，无可推委，也不能健忘，如果叫他晓得了，又该如何自处？”
“我对他……无话可说。”赵冰蛾沉默半晌，“纪清晏把他教得好，现在他比我想过的千百种模样都要好，我另有甚么话能给他？不过是，多说多错罢了。”
擎者，顶天登时；玉京，慧敏长生。
楚惜微双拳一紧：“大师晓得，她想去哪儿？”
端清第一个发明端倪，没露声色，成全了这一番余愿。
那一剑当胸而过，若非长生蛊勉强续住心脉，赵冰蛾早已身故当场，现在用内力强提真气言行不倒，已如枯木着火，燃烧最后的躯壳。
赵冰蛾眼中波澜起伏，她紧咬的嘴唇已经排泄血，一手捂住心口，一手紧握成拳，半晌后才一松，仿佛落空了满身力量，苦笑道：“可惜，我已经没有机遇了。”
玄素一步步地走近，她一点点地看着。
“师兄与你之间的恩仇，在他看来都只是身外事，不计于心，无从迁怒，天然也与恩德仁慈无关。”顿了顿，端清道，“是以，你做下多少孽障，有多少顾虑策画，也都是你本身的事情，并不能以此为名替玄素做决定。毕竟，他已非无智痴儿，而是太上宫下任掌门，能以剑问道、以人论事，若连接管本相的勇气也无，他日又如何承钧创业？”
他是何时返来的，又听到了多少？赵冰蛾不晓得。
仅此罢了，别无所求。
为人处世，安身立命，必置身尘凡大水不假，要顶天登时的倒是本身一身脊骨、一副肝胆。
色空摇了点头：“削发人不打诳语，他问了，我便明言本相，何从瞒起？”
端清俄然向中间让开一步。
赵冰蛾有百般万种的遗憾，在玄素走到她面前双膝跪下的这一刻，已全然美满。
她说话时直视端清，不放过那人一丝一毫的神情窜改，手掌悄悄落在刀柄上，楚惜微毫不思疑如果端清暴露半点踌躇，赵冰蛾就算拼了命也要脱手。
满山萧索，好似了一场无声无息的送别，但是那两人的背影都挺得笔挺，仿佛千山万水都不能将之压弯。
他们朝小径走去，不出百步就看到坐在树干上的孙悯风，另有树下合掌深思的色空。
赵冰蛾一怔。
楚惜微凝眉，握着惊鸿刀的手紧了紧，幸亏赵冰蛾话音刚落，白发如霜的道长就点了头，道：“好。”
“爱，为何物？”色空向她侧过甚，“众生之爱莫衷一是，有捐躯大爱，无益己小爱，有宽解博爱，也有虚情假爱……在老衲内心，爱就是慈悲。”
楚惜微问道：“三十年前将你身份奉告白道世人的，真是端涯道长吗？”
玄素的头只磕到一半，就被赵冰蛾一手挡住，用力把他拉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神仙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注）
他起了身，目虽不见，行动却无迟滞，精确走向赵冰蛾与玄素的方向，孙悯风愣了愣，翻身而下。
楚惜微不由唏嘘，冷不丁看到端清转成分开，摸了摸鼻子，见机地跟了上去。
他已经比身量娇小的赵冰蛾高处太多，这一下看着就有些委曲，玄素弯下膝盖，谨慎回抱着她，手掌不经意摸到了半干的血，身材一僵，紧接着就被濡湿颈间的温热柔化。
赵冰蛾站定了身，笑道：“既然你们都承诺了，我也别无所求，把鬼医找过来吧。”
阿弥陀佛。
玄素的身材在他们部下颤栗，比及头顶重量都消逝，他抬开端，看到两小我影踏着满地落叶浮土，联袂并肩地往山下走。
楚惜微几乎飞起一块石子把他当乌鸦打下来，却听色空一笑，道：“行一步尽平生，至何方安那边。当年欠她的承诺，迟了三十年，是该实施了。”
除此以外，繁华三千不过花着花谢，聚散离分不若云卷云舒。
孙悯风大抵是天生不会谈天，此时插嘴道：“等取蛊提血以后，就算有我的药物吊命，也不过量活个把时候，能走多远的路？”
色空悄悄地笑了。
道长常日，可不会这么多话。
“……娘。”
赵冰蛾眉梢微动：“道长仁心明德，是我对他不住。”
当初最后一眼，所见的还是刚过膝弯的小不点儿，满脸病容，有些呆呆愣愣，每次被她唤到名字，都要反应好一会儿才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抱住她的小腿怯怯昂首；
到现在，他已经身长七尺，英姿矗立，气度温雅像极其师纪清晏，唯在端倪间模糊可见到她的影子，一笑时如优昙花开，安好隽永，神似当年含笑低喃的和尚，通透聪明不见半点痴傻。
“曾经我是这么想，厥后才晓得……我冤枉了他。”赵冰蛾叹了口气，如她如许傲气的人唉声感喟皆是逞强，会这般感喟实在少见，“我早就该明白，纪清晏如许光风霁月的人，如何会在背后捅人一刀？可惜直到五年前，我才晓得当年揭穿我身份的是赫连御，他先在思决谷疆场用心留下知我身份的活口，又派暗桩匿名去信各大掌门，只是为了将我逼回迷踪岭，让他充当好人谋取好处，是我……为情所误，错信错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