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周景夕从厂督府返来已近半夜天,她困乏至极,沾着枕头便沉沉入眠,这一觉可贵地无梦安稳,仿佛将连日以来的疲惫都一扫而光。太阳越升越高,亮堂的光芒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五公主这才悠悠转醒。
说话的是府中掌事的大丫环青荑,桑珠神采发白,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朝榻上的五公主诺诺道,“奴婢该死,请将军惩罚。”
蔺长泽垂着眸子微微侧头,大门前的宫灯惶惑如画照亮他半张脸,他淡淡道,“殿下有事?”
“送我?”五公主微怔。
桑珠眼中掠过一丝非常,但是也只是眨眼间,再昂首时已经规复如常。她低低应个是,接着便对叉着两手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房门。
“猖獗。”边儿上一个春秋稍长的丫环蓦地开口,望着桑珠面色不善道,“在殿下跟前你当自称‘奴婢’才是,我是如何教你的,如何如许不懂端方。”
周景夕扫了一眼,顺手取了几样物件出来,两个捧托案的丫环便垂着头退了下去。青荑替她挽发,篦子顺着柔嫩乌黑的发丝梳下去,又听将军道,“如何没瞥见魏副将,她人呢?”
“殿、殿下……”魏芙满头大汗,怀里抱着个金丝珐琅箱子,撑着腰上气不接下气。
“鲁平说厂督本日要迁新房,宅子都是现成的呢,没准儿这会儿东西都搬好了。”副将笑得一脸天真,两手一拍道,“说来也巧,新厂督府就在我们将军府劈面。”
能去宫里当值,看来身子是没甚么大碍了。周景夕心头思忖着,侧目一瞧,只见副将缓缓将盖子揭了开,里头竟卧着一枚巨大浑圆成色上好的珍珠。
在京中待了几天,桑珠的官话较之前已经流利了很多。她回过神,面上勾起一丝笑意,声音轻柔中带着些怯懦,低低道,“多谢将军体贴,我的伤已经病愈了。”
她轻笑,“现在我再问你一次,是否真的下定决计要跟随本将,为本将效力?”
周景夕双臂使力将箱子抱起来,阴恻恻嗔道,“不送归去,留着给我过年么?”她说着稍顿,半眯起眼高低打量魏芙,道,“副将,昨日我听信你的谗言跑去探病,成果被人硬生生赶出来。这会儿你又送来这么几本书,你该不是被蔺长泽拉拢了吧?”
周景夕挑眉,不由往那女孩儿的脸上多看了几眼。身形纤细婀娜多姿,眼窝通俗五官奇特,一双宝蓝色的瞳人惹人谛视。
魏芙谨慎翼翼将珍珠给收好揣起来,闻言,副将点头耸肩,一脸的莫名其妙,“部属也不晓得啊,督主只说要重谢我,也没说究竟是为何。哦对了,差点儿忘了,督主也有东西要送给殿下你。”
蔺长泽嗯了声,翻开眼睫身子微动,踩着小寺人的背下了马车。秦禄上前几步想要搀扶,却被厂督一个眼神给制止,只好垂着头默不出声地跟在背面。
闻言,五公主眉头微微皱起,神采猜疑,“女皇寿诞休朝三日,宫里的人找魏芙能有甚么事呢?”她忖了忖,又诘问道,“是宫中的甚么人要见副将?”
五公主面上含笑,笑意却不渗眼底,接着便朝桑珠勾了勾手指。那丫头不明以是,只好弯身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周景夕捏着那尖俏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视野在她面上打量,嗓音降落,“我晓得你在想甚么。实在你也不必感到惊奇,将军府藏龙卧虎,我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
青荑点头,“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
世人齐声应是,对叉着双手发展三步,这才低眉垂眼退出房门。桑珠走在最后,她低着头,跟在一群丫环身后提步欲去,不料将军的声音却蓦地响起了,不咸不淡,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桑珠,你留下。”
心中如是思忖,五殿下将书装归去,复又重重扣上了箱子。魏芙被那道闷响唬了唬,游移道,“公主,你筹算亲身归还归去?”
她微微点头,复起家在打扮台前坐下来。青荑走过来,拿了篦子替她梳头,含笑恭谨道,“殿下本日想用些甚么头饰?”话音方落,两个捧托案的小丫环当即上前,各式百般的发簪步摇琳琅满目。
燃香袅袅从四扇君子立屏上拂过,熏得画上的梅兰竹菊如置瑶池。桑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两只小手不安地揪扯着裙摆,悄悄抬眼,却见公主微仰着脸,眸子轻合,青荑拿笔蘸了朱砂,柔嫩细致的笔尖在将军的眉心勾描花钿。
大门敞开,宅中走出两个着飞鱼服的厂卫,抬着一方沉重的匾额。两人足尖点地轻巧跃起,将匾额挂在大门上方,红罗绸布悄悄飘落,“西厂督主府”五个大字在宫灯的下摇摆下灿然泛光。
话音方落,房门便哐当一声被人推开了,一众丫环低眉敛目地入内,脚步声轻巧得几近于无。此中一个端面盆的少女梳双髻,一身浅绿色的襦裙清爽淡雅,不大熟谙,人群中也有没有魏副将的影子。
“……”
女礼女传女戒女训,四本都是教诲为女之道的。五公主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好么,凑齐了给她送过来,这不是变着法儿地讽刺她周景夕不像女人么?
周景夕用力地咬唇,双手撑腰,乌青着脸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真是可爱,昨晚本身美意美意去探视,莫名其妙被赶出来,她念在他大病未愈也就不计算了,这又算甚么?找四本书来明嘲暗讽,真当她好欺负不成!
但是将将要迈过门槛,背后却传来一道很熟谙的女子声线,小秦公公皱眉,回顾一瞧,只见对门儿的将军府里信步走出来一群人,领头两女人,一个是魏副将,另一个则是五公主。
青荑仍旧点头,“是个威武的男人,言谈举止并不像公公。脸生,奴婢不熟谙。”
副将那头正在喝茶,闻言硬生生被呛了呛,心道您除了长得像女人,还真没一个处所像女人……但是这话要说出来,本身八成儿就上望乡台了。因而魏芙抹了抹咳出来的眼泪花儿,悻悻笑道,“如何会呢,将军您貌若天仙,身材儿又好,看这大胸细腰的……如何会不像女人呢,您多有女人味啊,哈哈……”
周景夕拨弄动手边的盆景,面上讷讷地如有所思。是时一阵短促的却脚步声传来,她回过神,挑起一边眉毛望向房门那方,只听“砰”的一声,菱花门便被人猛地推了开。
周景夕只好又道,“你在嘉峪关时被人从楼梯上推下来,我命魏芙替你调度身子。如何,伤都好了么?”
青荑垂首回声是,退步拜别。
房门开启又合上,脚步声越来越远,垂垂便再听不见了。青荑为公主描好飞眉,一面替她点胭脂一面开口,不解道,“殿下,奴婢不明白。这楼兰女人来路不明,既不会武功又没甚么本领,您留她在府上,究竟是甚么企图?”
“是啊,”魏芙点点头,笑呵呵道:“很巧吧。”
“我不过随口一问,你这么严峻做甚么。”周景夕挑起眼角一哂,摆手道,“我晓得了,你退下吧。”
“厂督刚返来呐?”周景夕背动手慢悠悠上前,朝府门前那道颀长的背影笑盈盈道,“看来今晚宫中的事儿挺多啊,真是辛苦厂督了。”
她不耐地转头,“另有甚么事?”
那丫头应个是,“多谢教军教诲。”说完才蹑手蹑脚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垂首站到了一旁。
“量你也没那么大的胆量。”她嗤了声,接着便旋身朝门外走,是时魏芙仿佛想起了甚么,赶紧朝她的背影道,“哎哎!将军!部属有件事忘了奉告你!”
这处地界僻静,入夜以后的行人更是几近于无。北风吹散夜间的薄雾,长街那头模糊传来车轴马蹄声,划破长空,近了才知是西厂的车舆。
“画出面貌?”桑珠一怔,冲口而出道,“莫非是中原的易容术?”她大感惊奇,没想到一个侍女竟然晓得这类古怪门道。
日头很大,转眼就到了午膳的时候。府上丫环将饭菜送进房中,周景夕用完膳便坐在窗前等魏芙回府。她百无聊赖,撑着下巴坐在椅子上发楞,五指悄悄点在笑靥上。窗外几只鸿雁的身影从虹霞上飞过,金灿灿的阳光照下来,满园素净的茶花便都竞相盛放。
时价夏季,如许光辉的日光很罕见,刺激得人睁不开眼。周景夕在榻上翻了个身,伸懒腰打哈欠,这才慢吞吞地撑身坐起来,抬眼看窗外,这才发明已是日上三竿。
青荑因道,“本日晨间宫中来了人,说是要找副将,副将便跟着去了。”
周景夕有些茫然,踌躇地翻开盖子往里一瞧,竟然是好几本沉甸甸的书册。她一头雾水,拿起一本看了看书封,只见上头刻着两个闪闪大字――女礼。
楼兰女人怯懦的小脸上划过一丝骇怪,惴惴不安地应个是,接着便站定了身子,垂着头悄悄等将军示下。
“那来的是哪位女官或公公,你认得吗?”她再问。
巧巧巧,巧个大头鬼!五公主有力地抚了抚额头,气得脑仁儿疼。都说朋友路窄,这回倒好,直接成了对门儿,昂首不见低头见,整天一出门儿就对着”厂督府”三个字,这不是逼着她折寿么!
“将军……”
闻言,桑珠怔了怔,如水的眸子愣愣地望着她,显得茫然无措。
“那出息!有我在,谁敢动你一根毫毛不成?”周景夕侧身搡了搡魏芙的左肩,面上挑起个邪笑,“从速去筹办筹办,用过晚膳,我们就一道给蔺厂督送畴昔。”
这副笑容看得魏芙毛骨悚然,她搓了搓手臂靠近几分,猜疑道,“殿下想送甚么?”周景夕笑眯眯地附耳过来,在她耳畔说了几个字,她听后大惊失容,一张俏脸顷刻惨白一片,“这……不大好吧,没准儿会有杀身之祸!”
魏芙一拍大腿,“殿下公然料事如神!恰是厂督!刚开端我还迷惑儿呢,心道这督主找我干甚么啊,别不是大祸临头了吧――成果,你猜如何着?”边说着,副将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缎小盒,满脸奥秘道,“厂督不但没找部属的费事,还送了部属这个。”
周景夕半眯起眸子反复这个名字,“鲁平……西厂的大档头鲁平?这位档头向来被蔺长泽拿来派外差,也难怪青荑不认得。”她说着一顿,愈发不解,“鲁平找你进宫,为甚么?莫非――莫非是蔺长泽要见你?”
魏副将重重点头,两手将桌上的箱子往前一推,拍了拍盖,道,“就是这个。沉得很,一起抱返来差点儿没把部属累死呢。”
她皱眉,随便地搔了搔乱蓬蓬的长发,腔调慵懒地喊了一声“魏芙”。
“女人最得天独厚的本领,不就是仙颜么?”周景夕一笑,口里曼声道,“如此容颜,将来必然有效处的,只要不委以重担,将军府闲养一个美人还是养得起的。”
车夫在厂督府门前勒了马缰,车帘子被风吹得轻拂,隐绰间暴露蟒袍一角。一个小寺人埋着头跪趴在地,秦禄打起帘子朝里头的人揖手,神采恭谨道,“督主,到了。”
周景夕朝他走近畴昔,面上笑意不减,“厂督搬了新宅,刚好我们又是对门,本将天然要表示表示。”说完她朝背后的人招了招手,叮咛道,“把东西搬出来。”
她惊诧,伸手刨弄底下的几本,顺次是《女传》《女戒》《女训》,书皮都是上好的丝缎,书名金丝镶边,一看便知代价不菲。魏芙眨了眨眼,顺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不解地昂首看公主,道:“殿下,无端端的,厂督送你这些书干甚么?又是女传又是女训的,甚么意义啊?”
周景夕心头烦躁,俄然脑筋里灵光一闪,当即叮咛魏芙道,“芙儿,你说厂督燕徙了新房?”
拾掇安妥,青荑取来对袖大襟衫替她换上。大燕的服冠以富丽著称,周景夕起家走动了几步,头上的步摇金簪便叮叮铛铛响起来,她蹙眉,扶着脑后的发髻唉声感喟,“回到都城甚么都变费事了,在玉门关时哪儿用遭这些活罪。”说着拂手,“好了,青荑你出去吧。”
“南海珍珠?”五公主抿唇,皱着眉头问道,“他为甚么要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青荑如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便不再搭话,只用心致志地替公主打扮。周景夕沉默地看着面前的铜镜,镜中的女人极美艳,绯红的眼晕在眉下的位置悄悄染开,唇脂点在双唇的中部,明丽动听。
五公主蹙着眉站起家,扶着魏芙在椅子上坐下来,一面倒茶一面道,“甚么事这么慌镇静张的?喝口水渐渐说。”
魏芙打量着公主黑如锅底的神采,咽了口口水,摸索着扯了扯她的袖子,干巴巴地笑道,“殿下,我看这东西您也不如何喜好……干脆部属替您还给厂督吧。”
青荑心生疑窦,不明白公主是何企图,面上却一丝不露,只低声问道,“殿下,本日要描妆么?”见公主点了头,便默不出声地脱手替她上妆。
副将点头,接着便见将军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摸着下巴道,“那我们可得再备一份儿大礼,恭贺厂督燕徙之喜嘛。”
夜色中光芒暗淡,只瞧见几个仆人谨慎翼翼地抬着扇大立屏走了过来。立屏从暗处抬到了亮处,上头的图案也跟着清楚起来。秦禄歪着头看了一眼,当即吓得双腿一软险险跪下去――上头的画竟然是百子千孙图。
背面的笑声戛但是止,五公主幽幽一记眼刀瞪畴昔,魏芙吓得立马不敢再搭腔了。
大燕女人的妆容精美,花腔也多,单是眉间的花钿款式就数以百计。她看得目不转睛,忽闻将军眼也不睁道,“看甚么这么出神?”
宫中来的男人,不是公公……莫非是锦衣卫?周景夕迟迟地点头,眉宇间模糊缭绕些许忧色,半晌才道,“我晓得了。事到现在,也只能副将才气将事情弄明白了。”说完视野从一屋子的丫环身上掠过,含笑叮咛说,“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有青荑就行了。”
头天早晨下了场大雨,翌日六合晴好。遥遥一道虹霞从穹窿的这头高出到那头,院中积水的凹凼反射日光,晶晶莹莹一片。几只斑鸠从枯树上直冲霄汉,迎着那轮红日飞去,很快便化作了天涯几个墨色的斑点,看不清了。
“魏副将,你老诚恳实地奉告本公主――”周景夕吸气又吐气,一字一句道,“老子哪儿不像女人了?”
周景夕却只是随便地摆手,扶着额漫不经心道,“算了,你入府光阴不长,出些不对也无可厚非。只是大燕的都城不比你们楼兰,凡事还是得谨慎为好。起来吧。”
周景夕闻言一阵低笑,侧目瞥了她一眼,语气不咸不淡,“你倒是挺会说话。”
魏芙被她看得浑身发毛,赶紧竖起三根手指表忠心,道,“六合可鉴!部属对公主一片忠心呢!”
副将大口喘着气,将怀里的箱子往桌上一放,接过茶杯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咽下火线有气有力道,“殿下,今儿早上鲁平来过,把我给叫到宫里去了。当时你在睡觉,我看你睡得沉就没敢轰动你。”
桑珠垂着头没言声,又闻将军的声音不疾不徐传来,道,“你说的不错,青荑的确有一双巧手,她描妆的本领入迷入化,甚么样的面貌都能画出来。”
桑珠心头一沉,赶紧垂了眸子恭谨道,“奴婢是西域人,自幼流落于诸国,从未见过像将军这么标致的人,也没有见过如青荑姐姐如许巧的手,以是看得出神。”
熟谙的面孔,是她从大漠带返来的楼兰女人桑珠。这些日子忙着对付女皇的寿诞和周景辞,倒把这个大活人给忘了。五公主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接过桑珠递来的面巾随便地揩脸,口里道,“身上的伤如何样了?”
“……”周景夕浑身一震,瞪大了眸子一脸的不成置信,艰巨道:“搬到……劈面?”
桑珠抿了抿唇,伏地叩首毫不踌躇道,“奴婢的命是将军救的,没有将军,奴婢早就死在那几个鞑靼人手上了。奴婢誓死尽忠五殿下。”
沿着都城的西街徐行数里,能瞧见两处相对而坐的大宅。两间兽头大门正幸亏一条街的劈面,左边儿那间的门匾上龙飞凤舞三个金漆大字,便是将军府。右边儿的宅子才刚翻修过,门匾上的红漆尚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