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缪播道:“陛下,昨日凉州张轨遣使进献;宁州治中毛孟北来洛阳,求恳朝廷任命刺史。这些事足见皇威仍在、忠义之士仍在,微臣深为陛下贺……这才安排饮宴于此,还请陛下放宽胸怀,暂受声色之娱以慰身心,不必长为琐事困扰。”

天子抬头喝酒,垂首长叹一声。

这场宴会并不在皇宫里那几座着名的殿堂召开,而是被安设在东宫北侧的一片园林中。

“那处所原是东宫的偏院。昔日愍怀太子为贾后所忌,为保全首级之故而佯作荒唐之状。东宫部属男女甚多,太子将之尽数遣出,令售卖葵菜、蓝子、鸡、面之属,而收其利。他又常在宫中为市,令人屠酤;更亲身扮作屠夫切割猪羊,手揣斤两,轻重不差……宣则,那边便是愍怀太子杀猪宰羊之地,你看那修建形制,是否与城外的羊市差相仿佛呢?”

今上初即位时,东海王曾成心再度以清河王为皇太子,借以管束天子。但是天子抢先以清河王之弟、豫章王司马诠为皇太子,又接朝臣清议,迫使东海王诛杀了请立清河王的周穆、诸葛玫二人。东海王是以不悦,率军出镇许昌。但是清河王始终成心于皇位,比来更交友居于弘训宫中的惠帝皇后羊氏,闹的满城风雨。

此地有洛水引来的支流盘桓其间,两岸花树贴水密植,似锦繁花以后,模糊可见廊道顺水势盘曲。廊道上以薄纱遮挡徐来之风,偶尔拂动金铃轻响,水声、铃声、丝竹之声、笑语宛然之声、裙裾婆娑之声异化一处,闲适以后,自有贵气逼人。

但天子却并未因缪播的言语而愉悦,他举杯虚应缪播,随即又堕入了深思当中。过了好久,才俄然伸手向对岸某处一指,问道:“宣则可晓得那是那边?”

说着,缪播双手捧起酒盏,向天子殷勤劝饮。

天子所说的“愍怀太子”,乃是惠帝宗子司马遹。太子自幼聪明过人,武天子活着时,尝对群臣称太子似宣帝,因而令誉流于天下。但是惠帝登极以后,权益操于贾后之手,太子非贾后所出,故而深遭贾后之忌。贾后遂鼓吹太子之短,布诸远近,随后设下战略废太子为庶人,终究调派黄门孙虑以药杵将太子椎杀。太子时年仅二十三岁,以广陵王礼安葬,天下咸觉得奇冤。而以后数十年的宗室诸王之乱,也肇端于此也。

水榭里灯灿烂目,晃得缪播看不清楚。因而他起家向外走了几步,翻开珠帘探看。

缪播心头一紧。他安排宴饮接待天子,本意是但愿天子略微排解愁绪,却未曾想这水榭靠近东宫,反倒引得天子想起旧事来。

天子在朝中势单力薄,非东海王敌手。但若清河王依托惠帝皇后羊氏的力量上位,则羊氏必定以太后身份临朝辅政,这倒是东海王毫不答应呈现的局面。如此一来,礼服蠢蠢欲动的清河王一系成了东海王的当务之急,天子倒能够坐视两家争斗了。朝堂政争的波诡云谲,实在莫过于此。

左边席上的宽袍文士轻抚颌下短须,轻咳一声道:“陛下……陛下……”

淙淙流淌的河水约莫三五丈宽,河对岸杂草丛生,仿佛有一处小小的庭园。庭园未设院墙,唯有一道矮小的篱笆环抱。篱笆是用枝叶藤蔓遍就的,颇显粗糙,有几处已经垮塌了下来。这篱笆表里,没有半点灯火,非常阴暗,勉强能够看到内里有几处草堂横斜,形制很不规整,不像是高官大胄的寓所,倒有些近似于洛阳城郊区的坊市。

天子皱眉道:“弘训宫中那位……莫非东海王与她有甚么旧怨?”

却听天子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宣则啊宣则,卿是我亲信之人,当知我本无帝王之志,即位御宇,全为时势所逼。昔在东宫时,我便曾来此凭吊;到现在,我愈发感觉本身徒有朝臣推戴,处境却一如愍怀太子……唉……只不知了局如何,身后毁誉如何?”

缪播大惊失容,仓猝起家拜伏在地,颤声道:“陛下何出此言!何出此言!”

洛阳。

听得缪播这般开解,天子的表情仿佛好了很多。他亲身持壶,为本身和缪播倒满酒盏,随即满面等候地问道:“其1、其二,都是好动静。宣则,可有第三条说予我听么?”

那些死于兵器饥荒的百姓,那些余烬未息的断壁残垣,刹时就被人全数健忘了。在洛阳,每日里惹人谛视标,仍然是那些破钞亿万的饮宴酬唱、玄理通俗的清谈辨析。又有令人**的脂粉香浓、任情随性的名流、恣肆癫痴的狂生周旋起伏于此中,昏然不觉天下已成鼎沸之势,仿佛烈火烹油。

天子看看那席位,又看看面带奥秘浅笑的缪播,转头再看看那席位,终究展颜笑道:“好,那便稍候。”

廊道尽处,是一座临水而建的水榭。这水榭呈船舶状,表面很有奇趣,而光辉灯火从窗棂间透出,直冲云霄;四周更有持戟甲士扈从,彩妆侍女环抱,托盘捧盏的青衣使者来往如梭。极清幽高雅的园林深处俄然显出这般修建,意境两厢抵触之下,便格外显得都丽堂皇,

“都退下吧。”他叮咛舞姬们。顿了顿,又道:“再把灯火燃烧几盏,烟气熏得短长。”

文士连唤了数声,天子才像俄然被惊醒般猛转过甚:“呃……宣则,是你唤我?”

被唤作“宣则”的,乃是天子为豫章王、皇太弟时的旧人、新任中书监的兰陵人缪播。此人原是东海王的亲信部下,厥后担负使节前去长安,压服河间王司马颙放回挟持的惠帝和宗室诸王,沿途契阔艰巨,遂与豫章王深相采取。东海王执掌朝廷大政后以豫章王为皇太弟,便出于缪播的保举。但是世易时移,豫章王登极以后,与东海王的冲突日趋深重,而缪播也是以与东海王相贰,这倒是事前难以预感的了。

这一日,洛阳北部宫城里,正有场宴会持续到了深夜。

清河王司马覃乃惠帝异母弟司马暇之子。太安元年时,愍怀太子之子、皇太孙司马尚暴毙,齐王司马囧遂推举清河王为皇太子。而后数年间,朝局变幻莫测,清河王两次登上皇太子之位,又两次被废黜,也算得上是个异数。

“嗯……有理……”天子微微点头。

“哦?”天子瞥了他一眼。

“本来如此……”天子恍然大悟。

水榭内部的空间非常开阔,数十名舞女正翩然游走此中,极尽妍态。但堂中摆放的席位不过三席,此中一席还空着。

“二者,微臣又传闻,北军中侯吕雍、度支校尉陈颜等人谋立清河王为太子。清河王本与东海王和睦,但是,近期弘训宫中那位行动频繁,深为东海王所不喜……若东海王成心压抑彼等,则非得仰赖陛下才可。”

虽说近十余年里屡遭兵灾火焚,乃至弘大雍容的风采颇受折损;但洛阳毕竟是天下当中,千载帝都地点。只要乱事稍歇,令人咋舌的巨额资财、人间精萃人物,还是从大晋这庞然巨人的躯体各处会聚,似百川归海那般地注入到心脏中去。

舞女、仆人们鱼贯退出,数十盏牛油巨烛也一一燃烧,水榭里顿时冷僻了。待到双眼适应暗淡的光芒,对岸的阿谁院子反而清楚了一些。

缪播指了指天子右手旁始终空着的席位:“陛下无妨稍候,半晌以后,便有人来访。”

本来那青年,便是当今的大晋天子,建元永嘉的天子司马炽了。

他风俗性地向四周看了看,膝行向前几步道:“陛下垂拱而治,虽无权益,却似危实安,大可不必颓废至此。”

“微臣才具鄙陋,然,敢请为陛下计:一者,东海王在中原弹压贼寇倒霉,损兵折将极多,名誉也已大沮。东海王之于天下诸侯方镇,乃盟主也,并非真正具有生杀予夺之权,一旦本身气力受损,则处所强豪俱都摆荡。是以,当是时也,东海王急需洛阳中枢支撑以维系盟主职位,毫不会冒然行大逆之事。”

“据微臣所知,并无旧怨。但是,东海王断不肯见中枢又出一贾后也。”缪播将身材几近凑到了天子的案几跟前,声线压得极低。

缪播本人住在城南,鲜少往此处来,天然不知这个破败的院子是何秘闻,只觉此地藏在浩繁亭台楼阁之间,非常高耸。他返身笑道:“微臣却不如陛下博闻,实不知那是甚么地点。”

正中一席上,一名半坐半卧的俊美青年单手支颐,怔怔地凝睇着歌舞,偶尔应和着拍子点头晃脑几下,仿佛沉迷于声色的模样。但如果细心去看,则会发明他眉头深锁,双眼浮泛,视野的核心并不在面前,早就不知投到那边去了,乃至就连一名仙颜宫女上前斟酒的时候,他的重视力也涓滴没有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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