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九手握杯中余酒,醉言道:“弟弟,你说那日究竟是哥哥成全了那女人,还是女人成全了哥哥?”问罢,赵九已不堪酒力,一头倒在酒桌上。

听闻“发难”一语,符儿噌的坐起,顶着一副蓬头歪脖问:“举何事?”赵九答:“前日探得邢府嫁女,聘礼三千,陪嫁三万,遂结合众弟兄商讨,劫富以济贫。”符儿一听如此豪举,想必热烈不凡,心想怎能少了参与,仓猝穿靴束发,与兄同去。

符儿笑言:“小二给别人做,我还是做好小九罢!”

这四方院落本来非常宽广,本日却挤得人满为患,男女长幼皆着红底衣裤,镶金丝斑斓,婚品物什一概漆红负伤,凡应使软物之处皆以橙黄绸锦替代。

木鱼子曰:

符儿拒之,乃言:“此为吉利之物,便留女人罢。”

符儿见其通情见机,也不想难堪,言道:“烦请女人随我出轿好走,某自当保你性命。”

说着便将符儿蒙头的被子掀起一角,于其耳畔大喊一声:“吓!”吓得符儿将四肢伸直成一团,睡眼却仍未展开。

“指教不言,但说无妨。”

符儿趁乱钻进花轿,用尚木枝搁在新娘子肩头,戏言道:“女人本日大喜,弟兄们见礼了!”

兼爱交利,忘我无损,谓之公;乐善好施,不偏不倚,谓之平;

赵九慨叹道:“人之善始,渴其生,故夺之;人之善终,求其慰,故掠之。此乃人之赋性。至于前后有别,强弱有差则为后天起因,可令人力疏导。莫不如效这酒馆之制,一桌之客有多少人,食多少菜先来个账簿记录,饿的先上菜,饱的不加菜。若如此,店小贰心中就得有杆秤,刻度要精准,质量不偏斜。弟弟可愿做这小二?”

出青石巷,又入烟袋巷,下接大业路,绝顶便是盐市口。盐市口人多热烈,新郎骑高头大马在街北口驻守迎候,城中闲人多聚之翘首。赵九观其情势,选烟袋巷作为成事之地。

俄然,里间急步冲出一厉声女子,跳脚催促道:“开箱,快开箱!误了时候,老爷蜜斯见怪下来,你们可担待不起。”令出而达,停放中轴之十口大箱从后往前逐次敞开,除两口珠玉外,其他八口皆封拳头大小的金银整锭。

赵九抬开端正视符儿道:“何故此问?”符儿曰:“弟每次见受济者两手捧银,双膝跪地,诚惶诚恐,感激涕零,胸中便模糊作痛。莫非被救之人便没了庄严,施救之人理应受其膜拜?”

邢女人被符儿和赵九摆布胁行至大业路,言道:“行至此处便可,我断不会派人催讨,侠士自当好走。”说着,便将手中长握之足金“元子”递给符儿,以作了断。

适逢天朗气清,光艳日明,红黄相衬,金银相聚,繁华之气,豪华之流便如沐光之城倾泻,令人晕眩,不成咂摸。

城西南之锦里到城东北之帘官路韩府相距十余里,赵九一行早就打算好路上行事,只等花轿出门,策划便接踵展开。先是在浆洗街口制造混乱,令路人拥堵,迫大队转走青石冷巷。

赵九当即大喊一声“回”,四十弟兄便抬着财礼四散而逃。

翌日鸡鸣,赵九翻身跃起,练拳扎马,担水劈柴,好一阵有序的繁忙之声。目睹着日上初阳,符儿还是熟睡,昨日裹身的整张方被一股脑地蒙在头上,四肢却混乱无章地摊在床沿,在地上,在墙上,好一个天翻地覆的姿势。

二人一阵欢笑,同饮一巡。

符儿笑言:“我可从未听闻被劫夺者另有还价还价之理!”

官道不正,民风不义,世道不公,谓之常存。

符儿感慨曰:“兄长仁义,屡施善举,弟弟佩服。”赵九谈笑道:“这还很多亏了城中大户的大力支撑。”符儿会心,同饮一杯。

符九亦醉意浓浓,答曰:“相互成全罢!”遂也蒲伏于桌,扑头,睡去。

端方绳墨,明法严令,谓之正;锄强扶弱,济危救困,谓之义。

赵九言:“义弟察看详确,得此良朋乃为兄之福。弟之言‘按需救济’者,化金银为方物,正合我意。而后便会就近设置施药铺或陈衣发放地,亦会伶仃于施粥日为哀鸿补给。”

赵九道:“非也!散银施救旨在扶其危困,乃临时之举,受者知恩而后立才是悠长之计。话至于此,兄也不再坦白,先前已于城东北设‘生民之家’,立‘洁衣坊’、‘红绣坊’、‘编织坊’,供其器具,授其技术,纵使体有残疾,相互共同,亦可自食其力。弟可曾记得此前同去劫富之弟兄数人,即‘家’中少壮弟兄也,暮年衣衫褴褛,与其贫母于路边乞讨。自入得生民之家,始得脱困且愈发成熟懂事,现在已无需靠周济度日。”

民无恒富,国无恒强,恃强凌弱,陷之循环。

益者好施,损者补之,公允公理,与日同辉。

符儿道:“累犯则惩,如果初犯,恐先以教养为好。”赵九赞叹:“弟真知灼见,兄铭记于心,来,喝酒!”二人满饮一杯。

蜀都自汉朝起便以织锦业驰名,暮年于城西南筑锦官城,遂有“锦城”之誉。今之锦城,以锦里长街最为闻名,因其囤聚织锦大户且每户之资可与北方瘠薄小国当年之国库相对抗,甚为富庶。本日嫁女之邢翁便是这大户之一。

符儿便问:“节前施助,开箱散银本为功德,为何哀鸿簇拥而上,‘劫掠’一空,先到者先得,后到者不得,强力者多得,孱羸者少得,岂不是违背了散银初志?”

故先贤曰:天下为公,是谓大同。

赵九进屋被符儿的睡相一惊,自语道:“义弟真乃‘不拘末节’之人,让义兄来帮你一把。”

只听一声“走”,赵九便从墙头跳下,一套长拳乃出,护轿者均被打倒,抬轿之人亦皆停轿捧首,直呼“饶命”。花轿后混入的四十弟兄也与保护之人展开斗争。

邢女人起家下轿,用清脆嗓音高喊一声:“都停止!”护行带刀之人见新娘子被贼人勒迫便停手待命。

赵九眉头紧皱:“天灾致贫、战事于难,富庶之国亦有贫病之民,其中启事殊异,非你我二人一时能详。眼下,孤、老、残、幼与无食、无衣、无养者皆为之难,是以布施。至于投机之人,现之则问,察之则审,犯之则惩。弟觉得如何?”

符儿揩拭了嘴角残酒,续问道:“哥哥访贫救困已有些光阴,不知心中是否畅快?”

符儿点头道:“哥哥为生民计,哀鸿之幸!但何谓之‘灾’,又何谓之‘难’?此前即有怀金银反倒前来掠取,领布施复又化名重取者,其间恐既非哀鸿,又非急难,恶棍之人也。”

邢氏却之,言:“我见侠士正气,非鼠道之人,先前听闻蜀中常有劫富济贫之举,家父乃唾,余则乃敬。二位侠士若怜悯小女,可留一箱金银于我随嫁方好?”

人分善恶,利有来往,灵魂易触,好处难平。

赵九仿佛想起了甚么:“对了,弟弟可曾得见邢家蜜斯面貌?”符儿点头:“未曾掀盖冲犯,遂不得见,但行事如此风骨,定是位美人。”

锄强扶弱求公理济危救困量公允

是日,赵九相邀各路弟兄四十余人于锦里安插,乘机行事。符儿初尝大事,此前并未列入打算当中,便紧跟赵九身后助其臂力。赵九轻功尚可,纵身一跃,精准地停落在上房瓦楞处,无一丝声响,无一寸挪延。蒲伏伏贴半刻却又侧身转望,怎奈遍寻义弟无果。正把稳中略为怅惘之时,忽而远观前屋房檐上倒挂着一竹编鸡笼,若不是义弟用心伸手呼唤,竟不知其藏身竹笼。竹笼吊挂之处离邢府大院更近,院内统统铺饰遂毫无遗漏地展现在符儿面前。

那邢府女人也算是见过大场面,非常平静道:“弟兄豪杰在上,也知我本日婚嫁,若求财物取走便罢,切莫害我。”

符儿又问:“我见村口张老夫左腿有疾,虽于前日得银数两却未能进城买药治病;又见阿东嫂放不下待哺之婴,封银于缸底,竟在米糊中掺水充饥。是否可将金银换做亟需之物,为其送至家中?”

符儿与赵九回至西南城郊,于护城两河交汇处与弟兄们相聚。按此前和谈,劫得两箱珠玉为四十弟兄平分,余者皆由赵九卖力分发给城中贫病之人。

符儿思忖正欲承诺,赵九豪言早已贯耳:“好,就留你一箱!”

赵九叹曰:“如果那女人尚未婚配,与之义弟可好?”符儿推让道:“此才子当则得配英才如哥哥者。”两人相视谈笑,喝酒承欢。

邢氏云:“夫婿乃忠武世家之公子,与我暮年暗里结识,久不决许,皆因夫家大人廉洁,此前才以凑足三令媛银得此下聘,竟遭家父嫌弃,定要随嫁三万,觉得尴尬。现在功德方近,礼数未全,如果金银全无,怕是而后遭功德者驳诘,一箱金银,足三千,望怜恤婚配之。”

八月十四,中秋佳节前夕,赵九邀符儿一同前去西南村救济。一箱金银散尽,赵九请符儿城中喝酒。菜过五味,酒至三巡,两兄弟更加来了兴趣,畅谈无忌。

符儿道:“弟有幸伴同哥哥数次施助,观乎克日盛况,胸中略有迷惑,望哥哥指教。”

厉声女子依蜀地婚俗,将钞缮“金玉合座”、“繁华吉利”等笔迹的八角黄绸一一铺在彩礼上,复又命人压紧箱盖,以铜质大锁加牢。出门前,厉声女子再次呈现,手里拿着一串串印有“广政通宝”或“大蜀通宝”的铜铁小钱分发给担抬之人,一串吊挂脖颈,一串缠绕腰间。

邢女人将元子再次托于符儿,隔着鸳鸯绣红盖头低声道:“多谢两位侠士,这元子承担甚重,一起上压得我腿脚发麻,不如托与侠士,另寻所需之人。”交代结束,邢女人理了理绣红盖头,行动轻巧地折转冷巷。赵九应言,当即命人送回三令媛银。远远观着新郎迎亲步队与之汇合,敲锣打鼓地奔着夸姣之姻缘前去。

此巷尚且宽广,四人抬轿穿行其间亦可来往数人,但此巷九曲十八拐,如果外村夫冒然突入恐就难能出去。此时,每一拐角处早已蹲守了红衣红裤的赵家弟兄,巷中七拐八拐,弟兄七上八下,邢府送礼花轿后数十担抬嫁奁之夫役全都被换上了自家兄弟,独剩打头花轿及其周遭护送之人尚未扰乱。

赵九无法,自言道:“义弟睡功甚好,福禄之人也。本日发难本不该勉强,兄一人前去便是。”

吉时已至,伴着一阵鼓噪,覆着金鸳鸯红盖头的邢家蜜斯缓缓而出,手里捧着个圆乎乎金灿灿的“元子”,估摸着有浅显金锭三四倍大小,在众亲人的簇拥与陪嫁丫头的搀扶下,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终究走进了最前头的斑斓花轿,大队方才出发直奔帘官路新郎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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