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暻吁口气，朝她头上给个爆栗，警诫说：“忠告一句，朝堂水深，最重谨语慎行，不该问的勿要瞎探听。”
忽见寺丞樊程阔别老远朝她招手，掩蔽起苦衷，快走上前笑问：“樊大人寻我可有事？”
舜钰写完了，拎起绢帛给他看，杨衍忽而道：”再添两句，你写，我来讲。“
.............舜钰只觉心口突突的，她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另个侍童不知那里缓慢奔来，先出来通传，半晌工夫即打起帘栊，请舜钰进。
话出即警悟，瞟扫她的神情：”好端端的问这何为？“
“......如许啊！“张暻话里皆是笑意。
”.....大人？“她不得不唤一句，今儿个这大理寺卿实在变态。
窗外雪落花也落，房内很和缓，大火盆里兽炭孜孜地燃着，工夫似凝在那一炉沉香屑中，渐散出浅淡的甜味来。
舜钰哦了一声，将绢帛复又在桌案上铺平，拈起笔等了半晌，不见有声传，抬眼儿看杨衍，他亦目光熠熠看她。
”万紫千红都让后，陇头先放一枝春。“
她又抬高声问：”冯生有一事不明，这类陈年遗案平日尘封，鲜少有谁理睬。大人怎想起去翻阅哩？“
舜钰有些莫名其妙：“张大人该问吏部的官员才是。”
樊程远与寺副陈肖平日豪情亲厚，陈肖任这个六品官儿，已有七八年初，只等吏部百官核考时，能进阶为寺正，原觉是十拿九稳的事，哪想半途杀出个程咬金，被个历事监糊口活反对去，这心塞窝火的，与樊程远有日吃酒时，更是痛哭流涕，只感慨政业功劳再好，皆不如那桃源熟路通舟来的便利。
她便道：”我是流散东风一树梅花萼，转眼儿即要隔天涯......大人看这句可使得？“
舜钰推让不得，只得将狼毫接过，想了想开口：”风送梅花太小桥，飘飘，飘飘的乱舞琼瑶，此句可好？“
.......................
“怎麽个好法？”杨衍诘问，目光炯炯。
杨衍沉吟半晌，才昂首看向舜钰，只颌首不语，见她如释重负了，拈着笔谨慎翼翼题在绢帛之上。
张暻很暖和地回她：”劳冯生惦记，已返来有几日......未曾抽得余暇去拜见沈尚书，他比来可好？“
张暻浓眉微皱，目光透着奇特：”万评事没同你说？我去承平县当日，即托叶向高将檀卷取回，偿还给了他。“
见过这人间最美的芳华，别的绘描得再动听，落入眼底也皆是糟粕。
杨衍笑了笑，他长眉俊目，挺鼻薄唇，笑意柔化了孤冷僻傲，反显得易靠近很多。
那张暻摇了点头：”是沈尚书托我调取与他.......。“
舜钰不露声色的撇撇嘴角，她能把树枝错当作小桥，足见画的多烂呢。
舜钰闻得动静回顾，恰见刑部分前落一乘官轿，右侍郎张暻端带走出来。
正堂却无人，只得朝西面的次间去，过雪洞，果见侍童蹲在廊上，撑着腮看管炉子熬药汤，瞧到舜钰，谷嘟起嘴朝门内呶呶，解其含义，杨衍就在里头安息。
一只乌云盖雪猫儿跟在背面，俄然利落的蹿上树，去捉枝上唧啾欢啼的冬雀。
听得推委之言，杨衍刹时敛起笑容，满脸的端肃，舜钰暗叹，瞧这位大爷一言不顺，又活力了。
舜钰有些惊奇，杨衍早时还警告她，勿要去他面前碍眼的，想跟樊程远问个清楚，却看他很难说话的模样，便把到嘴边的话咽归去，淡淡谢过，转了路向，朝正堂而来。
张暻听得有人唤他，辄身望去，不是别人，倒是冯舜钰。遂顿住，同身边侍从低语两句，那侍从便先行朝衙门里去。
舜钰觑眼观稍顷，或许杨衍有满腹经纶之才，却并非擅作画术，不由想起自个的五姐姐，她画的梅树如添魂附魄，新鲜的能闻得那一段冷香。
张暻接过递给她，展颜道：“这是承平县花美人糕点铺子买的，知你爱吃甜食，特带来送你。”
“冯生才疏学浅，还请大人见教。”
”一时猎奇罢了。“舜钰满脸笑嘻嘻地。
樊程远内心愈发瞧舜钰不起，听得她问，嘲笑道：“本官哪敢劳你台端，是杨大性命你去问话。”
跨入房内，即见杨衍着玉色缎直裰，摘去了冠帽，只用碧玉簪子绾发，一手扯住袖口，立在案前拈支蟹爪小笔，靠近看，确是在画窗外一树梅花。
舜钰欲待说些甚么，却见那进了衙门的侍从，复又走出，手中多了个精美的漆盒。
待舜钰进了大理寺，沿着穿堂冷静走路，满腹疑虑缠绕理不出眉目来。
杨衍终究画毕，他默了默，把狼毫递给舜钰，朝她道：“你即说我画的好，无妨再提句诗词来扫兴。”
贰心底不知怎地，油升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思路，很想抓住攥进掌里，却又罪孽顿生，满满将自已嫌弃。
遂噙起嘴角不睬，岔开话道：”张大人可还记得去承平县前，我说的那桩事麽？“看张暻神情显见健忘了，提示道：“工部侍郎田启辉满门抄斩的檀卷，错送入金耀门总库，大人说帮手取回的。“
杨衍渐渐盥洗手上墨迹，半晌才说：“我那画里哪来的小桥，此句不当，重新想过。”
虽逼着舜钰评价，她真说了，他却不置可否，持续昂首作画，舜钰立在侧边，不吭声儿。
”构图布局精美，枝干风骨劲拔......就是好。“舜钰编不下去了。
杨衍仿佛这才回过神来，脸庞浮起一抹暗红：”你听好了，莫要写错。“
再望向舜钰，正撩着衣摆跑至他跟前，站定作揖，眼眸亮晶晶的：”张大人是何时从承平县返来的？“
杨衍听得脚步窸窣，竟是头也未抬，只命舜钰至身前来，看他梅画的如何？
舜钰心一紧，暴露恍然模样：“本来如此！你分开后，我随姜大人忙与优童案，架阁库倒不大走动，稍候我去问问他就是。“
舜钰出了吏部，低头沮丧沿着御道回大理寺。
舜钰忙伸谢接过，两人又简言几句，这才各自拜别不提。
她抿抿嘴唇，说得口是心非：“杨大人画得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