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儿跪下,悄悄叩首谒礼:“娘娘容禀。但莫往内心去……那起子厮门混说的,没的抠门儿,便要禁止我们。拿几块炭都抠抠索索的……他们……他们……”小蕊儿的声音愈来愈轻,会瞧眼色的人定然都晓得,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必是有些忌讳。

阿娇悄悄叹了一口气。镂金的凤凰,五爪龙,十二章纹祥云,在面前愈来愈恍惚……小暖炉悄悄地掖在掌下,挨得近了,指根发烫,她也不挪开,只待那星火直要蹭了皮肉,才缓钝地弹了弹手指。

蕊儿因说:“小婢……小婢打椒房殿跟来的……”

蕊儿这话一落口,早已吓得廊下服侍的宫人个个腿肚子颤抖抖。连一贯沉稳沉着的老嬷嬷也趋步谒礼,安慰道:“娘娘莫往内心去,混账犊子!那起子狗主子乱嚼道,谨慎叫阎罗王派小鬼勾了舌根去!”

她说不气,当真不活力。教老嬷嬷提了小墩子来,沉沉稳稳地在游廊里坐下。另有小婢提着脚炉、手炉,妥当地服侍着。游廊蟠龙金凤,纹饰精彩,详确浇筑的滚边金漆熠熠有泽,浑然成一气。这是长安,大汉的长安,哪怕是掖庭辟殿,这长门冷宫,亦然是天子之威,耀耀长安的气度。

阿娇“哦”了一声,眼中并无起伏,歇了一会儿,俄然道:“脚炉火点子小了些,扇旺点儿……”

阿娇“哦”了一声,眼中似有情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也算是‘白叟’了,本宫使着顺手,你们的好,本宫都念着。”她笑了笑,面色略带蕉萃:“你跟着本宫这好久,也该晓得本宫性子,本宫沉敛了很多,不像畴前那样娇纵,本宫不爱难堪下人――那起子厮门在背后如何编排本宫的?你尽管说,本宫不气。”

但比来窦太后缠绵病榻,自考虑大限将至,所忧之事,日日蹿在脑中,无一日好觉。这日刚宣见窦氏后族,太皇太后亦在拜寄身后之事:“哀家身故后,你们这窝子猢狲们要怎地过?哀家庇不了啦!天子雄才伟略,怕是到时候,对于后族,彻儿不肯手软哪!”

阿娇悄悄抬了抬手,道:“小蕊儿,烦你跑一趟。――出了宫门,奔堂邑侯府,问母亲要点东西,炭敬香敬的,我们缺甚么,拟了细单叫母亲给续上,这日子,本宫过不旺,不能叫你们陪着挨冻……”她说完这话,不知觉叹了一声,眼中似有晶亮翕动。那手指,还是纤细标致的,不加赘饰,微微一抬,似莹润的白玉,在面前晃过。

窦太后抬了抬手,轻掬一口气,面色蕉萃:“千岁永泰?骗三岁娃娃的话,你呀,别搁哀家长乐宫来哄我老婆子,今儿关起了门,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哀家居后位这么多年,窦氏满门皆沾带着好处,这些啊,哀家懂,你想必比哀家更懂……”窦太后扶了个宫女子,微微靠软枕起了起家,喘口气儿又持续说:“……哀家也想再多活几年呀!看着你们,得侯的得侯,封王的封王,哀家眼一闭,也好放心去见先皇,蹬了腿儿往霸陵里一躺,管得你们刘姓窦姓如何争去?哀家……追文帝纳福去啦!莫管……凡事莫管……”窦太后闭上眼睛,音量愈弱:“可哀家能放心走么?你们不懂避锋芒,这窦氏这点子产业,偏要和他姓刘的争!争的过么?争过了有活头么?哀家想看着你们好好儿地过日子,哀家想多活几年呀!但是能成么,天不假年,老天爷那囫囵口袋子收的紧呀,盯着哀家呢!哀家一走,我包管,彻儿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我们姓窦的……”

此时长安正落雪。

宫女伏地,详确地添火,戳火星子。明炉里“哔啵”一声,火苗渐旺。

窦氏族长因跪曰:“臣谢太皇太后厚恩!”

窦太后歪侧榻上,微微喘着气,一口气生闷说了这很多话,对她而言,已是非常疲累。

陈后俄然喃喃道:“数几年前,和天子幸上林苑,也是这般风景,如许的大雪天……”

雪絮越飘越大,扬扬掩蔽殿宇飞檐,放眼望去,像裹挟穹庐的浩大幕布,那落在青石阶上、琉璃瓦上的雪越积越厚,像滚了顶厚顶厚的粉,嫩嫩的,软软的,愈发叫人不忍踩踏。

“长乐奉母后。”

阿娇悄悄“嗳”了一声,递过手炉子,眼神却出愣地飘了远去。琉璃瓦檐,恢恢殿宇,似群山绵连绵伸远去,这偌大的汉宫,一砖一瓦,俱是她熟谙的;一情一状,却皆是陌生的。

窦太后因道:“高祖天子在时,曾以群臣约白马之盟,曰:‘非刘氏而王者,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这话甚么意义?后宫妇孺皆懂的事理,朝上臣工岂会不明白?树大招风啊!哀家是为窦氏一门着想――你若信哀家,当照行其事:窦家年父老,当告老归田;青壮时,当于朝中不争不忤,自保为好。天子恤我窦氏满门忠烈,天然将宠遇。哀家言尽于此……你……你便看着办罢……”窦太后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呼吸急了些,候立的小婢赶紧伏低腰,跪在榻前,悄悄为窦太后捶背疏浚。

老臣长跪:“太皇太后千万保重身材!”却竟没有要退的意义,窦太后因向服侍在侧的宫女子赵清蓉使了个眼色,赵清蓉趋前一步,道:“窦大人,请吧,太皇太后将歇了。”

蕊儿忙下跪,实实磕了个头:“诺。”

阿娇这几月来见惯情面冷暖,脾气大变,对这班厮门的冷待,也并无太大在乎。但随她一起从椒房殿入长门的忠仆,个个看不得眼,挨着僻殿,主子不入君眼,但这冬总得过呀。炭敬跟不上,整座宫苑,冷的更似冰窖。

皇孙孝谨,佳才气当大略,当治时,海晏河清,大汉万民丰衣足食,有如许的好孙儿,窦太后本可无所忧心,居长乐宫好生保养天年,每日领后妃女官谒礼、晨昏定省,好食好用,舒坦的日子过着,无所忧心。

老嬷嬷谒礼,悄悄上前要接阿娇的手炉:“娘娘,天寒了,这手炉子叫奴婢翻翻灰罢?”

雪点子纷扬落下,缀在枝间,似攒聚的几簇团花,拥在一起,累累的,将枝桠也压弯了。

这一问,老嬷嬷吓得神采煞白。那小蕊儿缓过神来,总算还能接上话,但声音却抖的似筛子筛粗米:“卫……卫夫人……”

那窦氏族长听太皇太后说“忌讳话”,不由唬得腿肚子一颤抖,连连跪下,伏地奉告:“太皇太后千岁永泰!太皇太后……福祉绵绵!老臣……老臣惶恐……”

再上面的话,想必不大好听了。老嬷嬷从速使眼色,叫小婢蕊儿打住。谁想倒叫阿娇瞥见了,挥手阻了老嬷嬷,道:“不打紧,叫她说下去。”

蕊儿被唬的似丢了魂,吞吞吐吐道:“也……也没甚要紧的,娘娘……没说甚要紧的。”

老臣窦少君粗重的声音在长乐宫大殿回旋:“禀太皇太后,老臣……老臣有一事……不得不禀!”

阿娇笑问道:“你服侍本宫有多久了?”

这日阿娇行去后院散心,在廊下遇见小婢子蕊儿在悄悄抹眼泪,阿娇使了个眼色,老宫人便上前去问:“那宫女子儿,好好地,哭甚么?”

“那就禀吧。”窦太后挥了挥手,赵清蓉领一众宫人避席退下。

这世上珍奇好物,宝贵药材,俱往这里送。长乐宫,凡宫中好物,大略先优这处,哪怕未央宣室殿陛下所居,也尽皆让份儿,先供长乐。

窦氏族长仍席跪不起,伏低身子,拜大礼。

窦太后还是喘着粗气,仿佛一时半会儿不太能回缓来,她乏力地摆了摆手:“跪安罢。哀家说不来了,这心口……淤着甚么东西似的……”

窦太后咳了一声:“少君,你是有话要说?”

窦氏族长伏地叩首:“臣……臣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统统……悉听太皇太后教诲!”

阿娇面色平和,似满不在乎,只问:“承明殿住着谁?”

小蕊儿是个实心眼的丫头,又见前来扣问的是宫女老嬷嬷,便照实相告:“前会儿宫里的炭都用的差未几了,再接不上生火,转头娘娘就该挨冻啦。我们去掖庭内府要炭敬,去了几次都是推三阻四的,这回儿再去,婢子和小红、小玉胀足了胆,铁了心要记档续上炭,他们如何拿捏我们的?像打发花子似的扔给小婢几块碎炭,嘴里骂骂咧咧说些刺耳的话……小婢受些辱不要紧,只是,他们如何编排娘娘的……”蕊儿说到这里,取出细绢来,悄悄拭泪。

阿娇拂了拂手:“但说无妨。”

入了冬,长门别苑的日子便愈发不好过。永巷八大宫的主位皆是按位阶向掖庭要炭敬、例份,掖庭对妃嫔起居诸事,也多有在乎,天不寒时,早就将每年例行炭敬、绒衣、棉被等过冬用物贡献上了。但这长门宫的用物,倒是一呼三推,陈皇后现在禁于长门,更是呼天不该、叫地不灵,那班子厮门便也不太在乎这位看上去翻身有望的前朝中宫之主。

蕊儿因说:“那起子厮门混嚼道――‘现下哪顾得上长门别苑,承明殿的分子还没凑齐,有的你们来瞎闹’,小婢与小玉她们气不过,便辩论了几句,小玉道:‘踩低捧高的祸头子!这会子就狗眼看人低啦?陛下只收了我们娘娘绶玺,旁的旨意都没下呢,长门别苑还是中宫主位!’谁料,那厮门嘲笑说:‘现下是没颁废后的旨意,再今后,可不要瞧承明殿那肚子争不争气?咱家旁的不晓得,只晓得,长门那主儿的肚子是争不了气啦!’这话说出来,小玉小红都在抹眼泪,我们这气受的,可真屈!”

窦太后缓了些,才又道:“这几日,哀家会好生说与陛下,教陛下善恤窦氏,良田食邑,该有的,必不虐待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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