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万节修篁: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石崖高耸青苔润,悬壁高张翠藓长。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仙鹤唳时,声振九霄汉远;凤凰翔起,翎毛五色采云光。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细观灵福地,端的赛天国!又见那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忽转头,见崖头立一石碑,约有三丈余高,八尺余阔,上有一行十个大字,乃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美猴王非常欢乐道:“其间人果是俭朴。果有此山此洞。”看勾多时,不敢拍门。且去跳上松枝梢头,摘松子吃了玩耍。少顷间,只听得呀的一声,洞门开处,内里走出一个仙童,端的风韵英伟,相貌清奇,比平常俗子分歧。但见他:髻双丝绾,宽袍两袖风。貌和身自别,心与相俱空。物外长年客,山中永寿童。一尘全不染,甲子任翻滚。那孺子出得门来,高叫道:“甚么人在此搔扰?”猴王扑的跳下树来,上前躬身道:“仙童,我是个访道学仙之弟子,更不敢在此搔扰。”仙童笑道:“你是个访道的么?”猴霸道:“是。”孺子道:“我家师父,正才下榻,登坛讲道,还未说出启事,就教我出来开门。说:‘内里有个修行的来了,可去欢迎欢迎。’想必就是你了?”猴王笑道:“是我,是我。”孺子道:“你跟我出去。”

猴王近前叫道:“老神仙!弟子起手。”那樵汉仓猝丢了斧,回身答礼道:“不当人,不当人!我拙汉衣食不全,怎敢当‘神仙’二字?”猴霸道:“你不是神仙,如何说入迷仙的话来?”樵夫道:“我说甚么神仙话?”猴霸道:“我才来至林边,只听的你说:‘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黄庭》乃品德真言,非神仙而何?”樵夫笑道:“实不瞒你说,这个词名做《满庭芳》,乃一神仙教我的。那神仙与我寒舍相邻,他见我家事劳苦,平常烦恼,教我遇烦恼时,即把这词儿念念,一则散心,二则解困。我才有些不敷处思虑,故此念念。不期被你听了。”猴霸道:“你家既与神仙相邻,何不从他修行,学得个不老之方,却不是好?”樵夫道:“我平生命苦:自幼蒙父母哺育至八九岁,才知人事,不幸父丧,母亲居孀。再无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没何如,迟早奉养。现在母老,一发不敢抛离。却又故乡荒凉,衣食不敷,只得斫两束柴薪,挑向市廛之间,货几文钱,籴几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饭,扶养老母,以是不能修行。”猴霸道:“据你提及来,乃是一个行孝的君子,向后必有好处。但望你指与我那神仙住处,却好拜访去也。”樵夫道:“不远,不远。此山叫做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那洞中有一个神仙,称名须菩提祖师。那祖师出去的门徒,也不计其数,见今另有三四十人从他修行。你顺那条巷子儿,向南行七八里远近,便是他家了。”猴王用手扯住樵夫道:“老兄,你便同我去去。若还得了好处,决不忘你指引之恩。”樵夫道:“你这男人,甚不通变。我方才这般与你说了,你还不省?倘使我与你去了,却不误了我的买卖,老母何人奉侍?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

祖师道:“教你‘动’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动门之道,却又如何?”祖师道:“此是有为有作,采阴补阳,攀弓踏弩,摩脐过气,用方炮制,烧茅打鼎,进红铅,炼秋石,并服妇乳之类。”悟空道:“似这等也得长生么?”祖师道:“此欲长生,亦如‘水中捞月’。”悟空道:“师父又来了!如何叫做‘水中捞月’?”祖师道:“月在长空,水中有影,固然瞥见,只是无捞摸处,到底只成空耳。”悟空道:“也不学,不学!”

天花乱坠,地涌弓足。妙演三乘教,精微万法全。慢摇麈尾喷珠玉,响振雷霆动九天。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共同本如然。开通一字皈诚理,指引无生了性玄。孙悟空在旁闻讲,喜得他抓耳挠腮,眉花眼笑。忍不停止之舞之,足之蹈之。忽被祖师瞥见,叫孙悟空道:“你在班中,如何颠狂跃舞,不听我讲?”悟空道:“弟子诚恳听讲,听到教员父妙音处,喜不自胜,故不觉作此主动之状,望师父恕罪!”祖师道:“你既识妙音,我且问你,你到洞中多少时了?”悟空道:“弟子本来懵懂,不知多少时节。只记得灶下无火,常去山后打柴,见一山好桃树,我在那边吃了七次饱桃矣。”祖师道:“那山唤名烂桃山。你既吃七次,想是七年了。你今要从我学些甚么道?”悟空道:“但凭尊师教诲,只是有些道气儿,弟子便就学了。”

千峰排戟,万仞开屏。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瘦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乔松: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时不谢赛蓬瀛。幽鸟叫声近,源泉响溜清。重重谷壑芝兰绕,到处崖苔藓生。起伏峦头龙脉好,必有高人隐姓名。正旁观间,忽闻得林深之处,有人言语,仓猝趋步,穿入林中,侧耳而听,本来是歌颂之声。歌曰:

美猴王一见,倒身下拜,叩首不计其数,口中只道:“师父,师父!我弟子志心朝礼,志心朝礼!”祖师道:“你是那方人氏?且说个乡贯姓名明白,再拜。”猴霸道:“弟子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川帘洞人氏。”祖师喝令:“赶出去!他本是个撒诈捣虚之徒,那边修甚么道果!”猴王仓猝叩首不住道:“弟子是诚恳之言,决无虚诈。”祖师道:“你既诚恳,如何说东胜神洲?那去处到我这里,隔两严峻海,一座南赡部洲,如何就获得此?”猴王叩首道:“弟子飘洋过海,登界游方,有十数个年初,方才访到此处。”祖师道:“既是逐步行来的也罢。你姓甚么?”猴王又道:“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平生无性。”祖师道:“不是这本性。你父母本来姓甚么?”猴霸道:“我也无父母。”祖师道:“既无父母,想是树上生的?”猴霸道:“我虽不是树上生,倒是石里长的。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祖师闻言暗喜,道:“这等说,倒是个六合天生的。你起来逛逛我看。”猴王纵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两遍。祖师笑道:“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狲。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意义教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傍,乃是个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教你姓‘狲’倒好。狲字去了兽傍,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罢。”猴王传闻,满心欢乐,朝上叩首道:“好,好,好!本日方知姓也。万望师父慈悲!既然有姓,再乞赐个名字,却好呼喊。”祖师道:“我门中有十二个字,分拨起名,到你乃第十辈之小徒矣。”猴霸道:“那十二个字?”祖师道:“乃‘泛博聪明,真如性海,颖慧圆觉’十二字。排到你,合法‘悟’字。与你起个法名叫做‘孙悟空’,好么?”猴王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恰是:鸿蒙初辟原无姓,突破顽空须悟空。

祖师又道:“教你‘流’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又问:“流字门中,是甚又理?”祖师道:“流字门中,乃是儒家、释家、道家、阴阳家、墨家、医家,或看经,或念佛,并朝真降圣之类。”悟空道:“似这般可得长生么?”祖师道:“若要长生,也似‘壁里安柱’。”悟空道:“师父,我是个诚恳人,不晓得打市语。如何谓之‘壁里安柱’?”祖师道:“人家盖房,欲图坚毅,将墙壁之间,立一顶柱,有日大厦将颓,他必朽矣。”悟空道:“据此说,也不悠长。不学,不学!”

头上戴箬笠,乃是新笋初脱之箨;身上穿布衣,乃是木绵拈就之纱;腰间系环绦,乃是老蚕口吐之丝;足下踏草履,乃是枯莎槎就之爽。手执钢斧,担挽火麻绳;扳松劈枯树,争似此樵能!

猴王传闻,只得相辞。出深林,找上途径,过一山坡,约有七八里远,公然瞥见一座洞府。挺身旁观,真好去处,但见:

祖师道:“教你‘静’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静字门中,是甚正果?”祖师道:“此是休粮守谷,平静有为,参禅打坐,戒语持斋,或睡功,或建功,并入定坐关之类。”悟空道:“这般也能长生么?”祖师道:“也似‘窑头土坯’。”悟空笑道:“师父果有些滴。一行说我不会打市语。如何谓之‘窑头土坯’?”祖师道:“就如那窑头上,形成砖瓦之坯,虽已成形,尚未经水火煅炼,一朝大雨滂湃,他必滥矣。”悟空道:“也不长远。不学,不学!”

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霸术巧算,没荣辱,澹泊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美猴王听得此言,满心欢乐道:“神仙本来藏在这里!”即忙跳入内里,细心再看,乃是一个樵子,在那边举斧砍柴。但看他打扮非常:

话表美猴王得了姓名,怡然主动,对菩提早作礼启谢。那祖师即命大众引孙悟空出二门外,教他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众仙推行而出。悟空到门外,又拜了大众师兄,就于廊庑之间,安排寝处。次早,与众师兄学言语规矩,讲经论道,习字焚香,每日如此。闲时即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担水运浆。凡所用之物,无一不备。在洞中不觉六七年。一日,祖师登坛高坐,唤集诸仙,开讲大道。端的是:

“观棋柯烂,砍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

祖师道:“‘道’字门中有三百六十傍门,傍门皆有正果。不知你学那一门哩?”悟空道:“凭尊师意义。弟子倾慕服从。”祖师道:“我教你个‘术’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术门之道如何说?”祖师道:“术字门中,乃是些请仙扶鸾,问卜揲蓍,能知趋吉避凶之理。”悟空道:“似这般可得长生么?”祖师道:“不能,不能!”悟空道:“不学,不学!”

这猴王整衣端肃,随孺子径入洞天深处旁观:一层层深阁琼楼,一进进珠宫贝阙,说不尽那静室幽居,直至瑶台之下。见那菩提祖师端坐在台上,两边有三十个小仙侍立台下。公然是:大觉金仙没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千万慈。空寂天然随窜改,真如赋性任为之。与天同寿寂静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猴王参访仙道,无缘得遇。在于南赡部洲,串长城,游小县,不觉八九年余。忽行至西洋大海,他想着外洋必有神仙。单独个依前作筏,又飘过西海,直至西牛贺洲地界。登岸遍访多时,忽见一座高山娟秀,林麓幽深。他也不怕狼虫,不惧豺狼,登山顶上旁观。果是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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