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旨命陈谨去处皇太子传旨,但是并未言明几时去传,陈谨回到本身的值房吃过夜宵,直待雨停,方撑着把伞现身,走到定权面前,道:“殿下,陛下已经安寝了,叫殿下从速归去。陛下说让殿下不要焦急,必然是会定罪的,不必非得在彻夜。陛下还说,等陛下山陵崩了,再请殿下来扶灵。”定权冻得嘴唇青紫,耳畔已经嗡嗡乱响了半日,勉强定神,问道:“圣旨叫我回那边去?”陈谨道:“天然是回西苑了,臣叮嘱给殿下留着门的陛下可没有叫殿下回东宫。”他神情语气可爱,定权胸臆间一阵气血翻涌,直恨不得立即活剐了这个肮脏小人,咬牙怒骂了一句:“狗主子!”陈谨笑劝道:“殿下息怒,对身子不好。”又叮咛身边两个小内臣道,“殿下怕是走不得路了,你们背他出去吧。”小内臣从地上搀扶起定权,将他负在背上,伸手去勾他双腿。定权只觉膝上剧痛,忍不住嗟叹了一声,陈谨充耳不闻,催促道:“快去吧。”见三人去得远,随脚将地上金冠踢至一旁,轻声哼道:“你若没了这顶冠戴,只怕了局还不及我这个狗主子。”

定权闭目半晌,任由阿宝在一旁擦来拭去。阿宝见他不语,狐疑他睡着了,轻声呼喊道:“殿下?”定权懒懒应了一声,道:“如何?”阿宝道:“没甚么,我是怕殿下睡畴昔了。”定权浅笑道:“那你陪我说说话吧,我就不会睡着了。”阿宝问道:“殿下想听甚么话?”定权道:“我想听听实话,想听听你内心现在在想甚么。”阿宝道:“妾方才是在想,殿下进宫究竟是如何了,大节下的,如何弄出这副狼狈模样返来?”定权扑哧一笑道:“这大抵是至心话吧?”阿宝用梳子渐渐帮他梳开湿发,问道:“殿下又在想甚么?”定权叹道:“我在想呀,这水真是和缓。”阿宝撇撇嘴角道:“妾说实话,殿下倒来哄人。”定权正色道:“我在这事上哄人做甚么?我恰是在想,如果到死的时候也有这么和缓,那死也就没甚么好惊骇的了我这小我啊,不怕死,只怕冷。”阿宝手上微微一抖,梳子牵涉住了他一缕头发。定权吸气道:“你手脚轻些罢,贵上就是这么教诲你奉侍人的吗?”只觉她俄然住了手,方想发问,却听扑通一声,那柄梳子已叫她掷入了水中。定权转头,见她面带嗔怒,改口感喟道:“这才叫‘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阿宝道:“殿下这话好没事理,并不是我想求靠近的。”定权道:“算是我说错了,我忘了你一贯和别人不一样。只是现在如何办?梳子也没了,烦你出去捞取一下吧。”

世人散尽,阿宝帮定权脱下湿透深衣,触手所及,只觉他身材冷得便如铁石铸就普通。待去卷他中衣裤脚,定权不由皱了皱眉,道:“慢些。”阿宝放轻了手脚,缓缓将他裤管卷起,见他两膝头上已是一片乌紫,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用手悄悄抚了一下,只觉他微微一颤,赶紧缩手,抬首问道:“疼吗?”定权笑道:“刚才还疼得短长,现在不知为何便不那么疼了。”阿宝轻哼了一声,从盆中先拧了一把热手巾,为他敷在膝上,又帮他撤除了中单,渐渐将他身材拭热,这才扶他进了浴盆。

定权不防她说得直白,也呆住了,半晌方和缓了神采,闭上眼睛淡淡一笑,道:“这可如何办,我竟然碰到一个死士人不畏死,何仍旧死惧之?”阿宝也笑了笑,不再说话,伸手搅了搅盆中浴汤,感觉稍凉,又回身添了些热水出来。

与他亲熟以后,他偶尔会做这类无聊戏语,阿宝也已渐渐风俗,亦多有反唇相讥的时候。现在她却低头沉默好久,方道:“既然殿下戏言,妾也便随口乱谈了。妾长到这么大,将炎凉、颠破、温饱、冷眼、憎会、爱别,各种苦病之事,一一历遍。不幸又多读过两本书,生就些机巧心机,学费自煎,为人所用,落此樊笼,身不从己。所顾虑者,唯有母亲生养之恩,不敢自专,以是挣扎为生;此时妆金佩玉,食甘饮醪,只当作不测;他日赭衣裹体,三木加身,才视作本分。故此,妾心无所惧,更谈不上甚么浮名拖累的言语。”

约莫是被热水浸久了,阿宝第一次感觉他的手又软又暖,抽回击来,帮他攥了攥头发,用木簪临时盘结在头顶,一面清算一面扣问:“殿下彻夜,口中如何尽出不祥之语?”定权道:“生生寂寂,是万物本分,那里分甚么祥与不祥?是了,我问你一句,如果有朝一日我被废黜,不再是太子了,你能不能实话奉告我,你究竟都瞒下了些甚么?”又一笑道,“人都有几分猎奇之心,我也不能免俗。”阿宝失容道:“殿下何出此语?”定权笑道:“我不过信口说说,假定我不是太子了,成了阶下囚,齐王赢了,他承诺过保你的安然吗?”阿宝缓缓点头道:“我既已是殿下媵妾,保我又有何益?”又道,“即便不是,想来他也不会。”定权笑叹道:“那可怎生是好,叫你枉担了浮名,还要受这拖累或者你我干脆将这浮名坐实了如何?这于你算是亏损多些,还是少些?”

阿宝不睬会他,从髻前拔下一只小小玉梳,接着帮他栉发。定权叹了口气,问道:“你既然不想来,又为甚么要到我这里来?”阿宝道:“我的母亲是他葬的,我姨母也在他府上。”定权道:“就为了这个,你就要帮他来谋本宫的这条性命吗?”阿宝惊奇道:“殿下何出此言?我……”定权道:“不必说甚么没有金簪银簪的话,你就是手中现下拿着白刃,我也不会惊骇。”回身看她一眼,道,“你晓得为甚么吗?”阿宝道:“妾手无缚鸡之力,怎敢行刺殿下?”定权拨了一下水,拉过她的手,笑道:“不是,我不惊骇,那是因为我们如许的人,杀人并不需用刀。”

少顷,松木浴桶便已抬至,桶桶热水也轮番注入,阁内松香升腾,水雾伸展。定权叮咛道:“你们都出去吧。”周循不能放心,忍不住规劝道:“殿下,还是多叫两小我奉侍吧,只怕顾娘子照顾不过来。”定权蹙眉道:“她本就是做这谋生的,有甚么顾来顾不来的?”周循无法,只得退出,到底叮咛两小我在门外等待,这才拜别。

定权始终未出宫,周循不免有些担忧,一向不敢睡下,叮咛留门等待。直到丑时末刻,方见轺车回返,太子面色惨白,浑身湿透,不由大惊失容,忙令人将他背回了暖阁中。提灯者、随行者、指事者,不免一阵狼籍嘲哳。阿宝病秋,连着几夜睡得不安,被窗外声音吵醒,抬头问道:“出甚么事了?”夕香展开惺忪睡眼,打了个呵欠,从窗缝中边张望边点评道:“殿下如何叫人背着返来了?想是在宫中喝醉了。”太子如果中酒,定然要过夜宫中,深夜送回,事似蹊跷。阿宝微生迷惑,披衣起家,推窗外望。见定权身上只穿戴红色深衣,又披垂着头发,心知出事,道:“你出去问问,是如何了。”夕香道:“妾可不敢去。”阿宝无法道:“我就在此处,走不得也死不得,你都睡了这么久了,我也没有如何,你快去便是。”夕香这才仓促披了件衣服,沿着东廊行至太子正寝门外,问两旁侍卫道:“顾娘子差妾前来问问,殿下是不是醉了?”周循正走到门边,闻声了喝骂道:“这事情该你探听吗?还不趁早归去!”却闻身后定权发话道:“去把她请过来。”他此时连说话都吃力,周循不忍违逆,只得叮咛夕香道:“去请你们娘子来吧。”

阿宝不及梳头,仓促穿上衣服,也顾不上周循神采,直入定权寝室。她已稀有月未到此处,却还是熟谙,不待人带路,独自穿门过室,走到定权榻边,见他模样狼狈,不免吃惊,问道:“殿下这是如何了?”定权喝了两口热水,勉强舒了口气,道:“周总管已叮咛他们备汤去了,我这模样去不得浴室,就在阁中姑息吧,稍待请你奉侍我沐浴。”见她点了点头,一笑道,“此次如何不脸红了?”他这副模样,仍不忘和这狐媚女子调笑,周循心下大不觉得然,不好出口,只得斥责宫人道:“手脚都利索些,将浴桶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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