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2

灯女人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闻声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如何本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罢休,有话我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闻声甚么意义。”灯女人笑道:“我早出去了,却叫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甚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固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害臊。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女人下来,我也料定你们平日偷鸡盗狗的。我出去一会在窗下谛听,屋内只你二人,如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曲事也很多。现在我忏悔怨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今后你尽管来,我也不罗唣你。”宝玉传闻,才放下心来,方起家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现在去了。”说毕出来,又奉告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睬他,宝玉方出来。意欲到芳官四儿处去,无法入夜,出来了半日,恐内里人找他不见,又恐肇事,遂且进园来了,明日再作计算。因乃至后角门,小厮正抱铺盖,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也就关了。宝玉进入园中,且喜无人晓得。到了本身房内,奉告袭人只说在薛阿姨家去的,也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本日如何睡。

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还是昔日形景,出去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今后就别过了。”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唤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那边的话!你就晓得混闹,被人听着甚么意义。”宝玉那边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及至天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立等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立即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寻秋赏桂花,老爷因喜好他前儿作得诗好,故此要带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一句别错了。你们快飞跑奉告他去,立即叫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还等他吃面茶呢。环哥儿已来了。快跑,快跑。再着一小我去叫兰哥儿,也要这等说。”内里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扭子,一面开门。一面早有两三小我一行扣衣,一行分头去了。袭人听得叩院门,便知有事,忙一面命人问时,本身已起来了。听得这话,促人来舀了面汤,催宝玉起来盥漱。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拿出非常超卓的新奇衣履来。只拿那二等成色的来。宝玉此时亦没法,只得忙忙的前来。公然贾政在那边吃茶,非常高兴。宝玉忙行了省晨之礼。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宝玉。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类聪明,你们皆不及他。本日此去,未免强你们做诗,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等自来未曾闻声这等考语,真是不测之喜。

一时侯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乳母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情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消,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小我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吵架着也不怕。实在没法,以是来求太太,或者就依他们做尼姑去,或教诲他们一顿,赐给别人作女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边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等闲人出来的!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了!”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住两日,至本日未回,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因都向王夫人道:“我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以是感到得这些小女人们皆如此。虽说佛门等闲难入,也要晓得佛法划一。我佛立愿,原是统统众生不管鸡犬皆要度他,无法诱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觉悟,便能够超脱循环。以是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很多。现在这两三个女人既然无父无母,故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繁华,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风行次,将来晓得毕生如何样,以是苦海转头,削发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

宝玉嘲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比及太承平服了再瞧势头去要时,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曲。连我晓得他的脾气,还经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普通。况又是一身沉痾,里头一肚子的闷气。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要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边还等得几日。晓得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又更加悲伤起来。袭人笑道:“但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我们偶尔说一句略毛病些的话,就说是倒霉之谈,你现在好好的咒他,是该的了!他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如许起来。”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本年春季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端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公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我待不说,又撑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如许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又干系起人来?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白痴了。”

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们看的又小器又没民气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已将他平日统统的衣裳乃至各什各物总办理下了,都放在那边。现在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肇事,且比及早晨,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出去。我另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罢。”宝玉听了,感激不尽。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宝玉听他方才的话,忙陪笑安抚一时。晚间果密遣宋妈送去。宝玉将统统人稳住,便单独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这婆子各式不肯,只说怕人晓得,“回了太太,我还用饭不用饭!”无法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来。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师用银子买的,当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出去,贾母见他生得聪明斑斓,非常爱好。故此赖嬷嬷就贡献了贾母使唤,厥后以是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出去时,也不记得故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拉拢出去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拉拢出去,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乐,就忘怀当年流落时,肆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孤单之悲。又见他度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豪杰,收纳材俊,上高低下竟有一半是他测验过的。若问他伉俪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访问的多浑虫灯女人儿的便是了。目今晴雯只要这一门亲戚,以是出来就在他家。

此时多浑虫外头去了,那灯女人吃了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哨,他单独掀草拟帘出去,一眼就瞥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昔日铺的。心内不知本身如何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悄悄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昏黄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要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小我也叫不着。”宝玉传闻,忙拭泪问:“茶在那边?”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象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象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边比得我们的茶!”宝玉传闻,先本身尝了一尝,并无暗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罢了。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普通,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心下暗道:“平常那样好茶,他另有不快意之处,本日如许。看来,可知前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荆布,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堕泪问道:“你有甚么说的,趁着没人奉告我。”晴雯哭泣道:“有甚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反正不过三五日的风景,就好归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交密意勾引你如何,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平。本日既已担了浮名,并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悔怨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事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师反恰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轻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普通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戴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今后就如见我普通。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单独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浮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传闻,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归去他们瞥见了要问,不必扯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浮名,越性如此,也不过如许了。”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出去,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闻声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何为么?看我年青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传闻,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伏侍我一场,我擅自来瞧瞧他。”灯女人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唤也轻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

宝玉叹道:“你们那边晓得,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活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方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以是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好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更加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甚么东西,就费如许心机,比出这些端庄人来!另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挨次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宝玉传闻,忙握他的嘴,劝道:“这是何必!一个未清,你又如许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传闻,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结局。”宝玉乃道:“今后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何况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如何样,此一理也。现在且说现在的,倒是把他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与了他。再或有我们常时积累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

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在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后代,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开罪。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道理,且克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心境正烦,那边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门徒去如何?”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但是你白叟家阴德不小。”说毕,便顿首拜谢。王夫人道:“既如许,你们问他们去。若果然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公然将他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咽橇6饕猬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定夺,知不成强了,反倒悲伤不幸,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品。今后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削发去了。再听下回分化。

宝玉道:“不管如何睡罢了。”本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更加自要尊敬。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冷淡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啰嗦,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繁忙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怯懦,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省,且行动简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喊之任皆悉委他一人,以是宝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白天紧急之意。宝玉既答不管如何,袭人只得还还是年之例,遂仍将本身铺盖搬来设于床外。宝玉发了一早晨呆。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叹短叹,复去翻来,直至半夜今后。方垂垂的安设了,略有声。袭人方放心,也就昏黄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展开眼连声承诺,问何为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处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我迩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他一乍来时你也曾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晓得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师又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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