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2)

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畴昔震吓他两句。”麝月听了,忙过来讲道:“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诲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女人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你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如许管,又要叫她们跟着我们学甚么?越老越没了端方!你见前儿坠儿的娘来吵,你也来跟她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阿谁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以是我没回。等两日闲了,我们痛回一回,大师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得人狼号鬼叫的。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没法无天的,眼睛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她不要你这乳母,怕粪草埋了她不成?”

宝玉恨得用拄杖敲着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些断念石头肠子,也是件大奇的事。不能照看,反倒折挫,天长地久,如何是好!”晴雯道:“甚么‘如何是好’,都撵了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那婆子惭愧难当,一言不发。那芳官只穿著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绿绸撒花夹裤,敞着裤脚,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得泪人普通。麝月笑道:“把个莺莺蜜斯,反弄成才鞭挞的红娘了!这会子又不打扮了,还是这么松怠怠的。”宝玉道:“她这本来脸孔极好,倒别弄紧衬了。”晴雯畴昔拉了他,替她洗净了发,用手巾拧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命她穿了衣服,过这边来了。

袭人忙打发人去说:“少乱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温馨话也不说。”晴雯因说:“都是芳官不费事,不知狂的甚么!也不过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背叛来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爱些。”宝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她少亲失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她的钱。又作贱他,如何怪得。”因又向袭人道:“她一月多少钱?今后不如你收了过来看管她,岂不费事?”袭人道:“我要照看她那里照看不了,又要她那几个钱才照看她?没的讨人骂去!”说着,便起家至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并些鸡卵、香皂、头绳之类,叫一个婆子来送给芳官去,叫她另要水自洗,不要喧华了。她乳母益发惭愧,便说芳官“没知己,花掰我剥削你的钱”,便向她身上拍了几下,芳官便哭起来。宝玉便走出,袭人忙劝:“何为么?我去说她。”晴雯忙先过来,指她乳母说道:“你白叟家太不费事!你不给她洗头的东西,我们饶给她东西,你不自臊,另有脸打她!她要还在学里学艺,你也敢打她不成?”那婆子便说:“‘一日叫娘,毕生是母。’她场面我,我就打得!”

藕官正没了主张,见了宝玉,也正添了害怕;忽听他反粉饰,心内转忧成喜,也便硬着口说道:“你很看真是纸钱了么?我烧的是林女人写坏了的字纸!”那婆子听如此,亦发狠起来,便哈腰向纸灰中拣那未曾化尽的遗纸,拣了两点在手内,说道:“你还嘴硬?有占有证在这里。我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就拽着要走。宝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尽管拿了阿谁归去。实奉告你: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成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得快。以是我请了这白钱,巴巴儿的和林女人烦了她来,替我烧了祝赞。原不准一小我晓得的,以是我本日才气起来,偏你瞥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你还要告她去?藕官,尽管去,见了她们你就照依我这话说。等老太太返来,我就说她用心来冲神祇,保佑我早死。”藕官听了,更加得了主张,反倒拉着婆子要走。那婆子听了这话,忙丢下纸钱陪笑,央告宝玉道:“我原不晓得,二爷若回了老太太,我这老婆子岂不完了?我现在回奶奶们去,就说是爷祭神,我看错了。”宝玉道:“你也不准再归去了,我便不说。”婆子道:“我已经回了,叫我来带他,我怎好不归去的?也罢,就说我已经叫到了,又被林女人叫了去了。”宝玉想一想,方点头应允。那婆子只得去了。

这里宝玉和她只二人,宝玉便将方才从火光建议,如何见了藕官,又如何谎话护庇,又如何藕官叫我问你,重新至尾,细细的奉告她一遍,又问她祭的果系何人。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好笑又可叹。”宝玉听了,忙问如何。芳官笑道:“你说她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道:“这是友情,也该当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情?她竟是疯傻的想头,说她本身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伉俪,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场面,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平常饮食起坐,两小我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她哭得死去活来,至今不忘,以是每节烧纸。厥后补了蕊官,我们见她普通的和顺体贴,也曾问她得新弃旧的。她说:‘这又有个大事理。比如男人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需求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但是又疯又呆?说来但是好笑?”宝玉传闻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乐,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如许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天下。”因又忙拉芳官嘱道:“既如此说,我也有一句话叮嘱她,我若亲劈面与她讲,未免不便,须得你奉告她。”芳官问何事。宝玉道:“今后断不成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先人异端,不是孔子遗训。今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便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不管神佛、死人,需求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以‘诚恳’二字为主。即值仓促流浪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干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来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炉,非论日期,经常焚香。他们皆不知原故,我内心却各有所因。随便有新茶便供一钟茶,有新水,就供一盏水,或有鲜花,或有鲜果,乃至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都可来享,以是说只在敬,不在浮名。今后快命她不成再烧纸钱了。”芳官听了,便承诺着。一时吃过饭,便有人回:“老太太,太太返来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化。

接着,司内厨的婆子来问:“晚餐有了,可送不送?”小丫头听了,出去问袭人。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意听钟几下了。”晴雯道:“那劳什子又不知如何了,又得去清算。”说着,便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再略等半钟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头去了。麝月笑道:“提起调皮,芳官也该打几下。昨儿是她玩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说话之间,便将餐具办理现成。一时小丫头子捧了盒子出去站住。晴雯、麝月揭开看时,还是这四样小菜。晴雯笑道:“已经好了,还不给两样平淡菜吃!这稀饭咸菜闹到多迟早?”一面摆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好烫!”袭人笑道:“菩萨!能几日不见荤,馋得如许起来!”一面说,一面忙端起,悄悄用口吹。因见芳官在侧,便递与芳官,笑道:“你也学着些奉侍,别一味呆憨呆睡。口劲轻着些,别吹上唾沫星儿。”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

宝玉听了,心下迷惑,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更加瘦得不幸,问起来,比昔日已算大愈了。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昔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些微谈了谈,便催宝玉去安息保养。宝玉只得返来。因挂念着要问芳官那原委,偏有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谈笑,不好叫她,恐人又盘诘,只得耐着。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道:“好了,细心伤了气。你尝一口,可好了?”芳官只当是玩话,只是笑看着袭人等。袭人道:“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瞧我尝。”说着就喝了一口。芳官见如此,本身也便尝了一口,说:“好了。”递与宝玉。宝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罢了。世人拣收出去了。小丫头捧了沐盆,盥漱已毕,袭人等出去用饭。宝玉便使个眼色与芳官,芳官本自聪明,又学几年戏,何事不知?便装说头疼,不用饭了。袭人道:“既不用饭,你就在屋里作伴儿,把这粥给你留着,一时饿了再吃。”说着都去了。

一时芳官又跟了她乳母去洗头。她乳母偏又先叫了她亲女儿洗过了后才叫芳官洗。芳官见了这般,便说他偏疼,“把你女儿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他乳母惭愧变成恼,便骂她:“不识汲引的东西!怪不得大家都说伶人没一个好缠的。凭你甚么好人,入了这一行,都弄坏了。这一点子屄崽子,也挑幺挑六,咸屄淡话,咬群的骡子似的!”娘儿两个吵起来。

她乳母也忙端饭,在门外服侍。向日芳官等一到时,原从外边认的,就同往梨香院去了。这干婆子原系荣府三等人物,不过令其与她们浆洗,皆未曾入内承诺,故此不知内帏端方。今亦托赖她们方入园中随女归房。这婆子先领过麝月的场面,方知了一二分,生恐不令芳官认她做乳母,便有很多得胜之处,故心中只要买转他们。今见芳官吹汤,便忙跑出去笑道:“她不老成,细心打了碗,让我吹罢。”一面说,一面就接。晴雯忙喊:“快出去!你让她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甚么空儿跑到这里格子来了?还不出去!”一面又骂小丫头们:“瞎了眼的,她不晓得,你们也不说给她!”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她,她不出去;说她,她又不信。现在带累我们受气,你可托了?我们到的处所儿,有你到的一半,一半是你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处所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一面说,一面推她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她出来,都笑道:“嫂子也没用镜子照一照,就出来了。”羞得那婆子又恨又气,只得忍耐下去。

这里宝玉细问藕官:“到底是为谁烧纸?我想来,如果为父母兄弟,你们皆烦人外头烧过了,这里烧这几张,必有擅自的道理。”藕官因方才护庇之情,感激于衷,便知他是本身一流的人物,便含泪说道:“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并宝女人的蕊官,并没第三小我晓得。本日被你遇见,又有这段意义,少不得也奉告了你,只不准再对人言讲。”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归去背人悄问芳官就晓得了。”说毕,佯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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