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感深秋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2)

子之遭兮不自在,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前人兮俾无尤。

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小我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这是如何说,出去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迟早出去的?”宝玉道:“我头里就出去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面与妙玉见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等闲不出禅关,本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俄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发冒昧,赶紧陪笑道:“倒是削发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色彩垂垂的红晕起来。宝玉见她不睬,只得讪讪的中间坐了。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家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那边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承诺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甚么难答的,你没的闻声人家常说的,‘向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定也是红的,倒觉不美意义起来。因站起来讲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曲折曲的,归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

妙玉听了,呀然失容道:“如何忽作变征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过分。”宝玉道:“过分便如何?”妙玉道:“恐不能耐久。”正群情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赶紧就走。宝玉道:“如何样?”妙玉道:“今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彩的,归至怡红院中,不表。

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茗烟正往书房中来,只见墨雨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二爷,本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宝玉道:“当真的么?”墨雨道:“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儿来了?”宝玉看时,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的,嘴里咭咭呱呱,不知说些甚么,迎头来了。见了宝玉都垂手站住。宝玉问道:“你们两个如何就返来了?”贾环道:“本日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儿再去呢。”宝玉听了,方回身到贾母、贾政处去禀了然,然后回到怡红院中。袭人问道:“如何又返来了?”宝玉奉告了她,只坐了一坐儿,便往外走。袭人道:“往那边去,如许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宝玉站住脚,低了头,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好轻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不幸我些儿了。”袭人见说的不幸,笑道:“由爷去罢。”正说着,端了饭来。宝玉也没法儿,只得且用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了。

宝玉只得返来。无处可去,俄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宝玉打量她也睡午觉,不便出来。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住再听,半日又“拍”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见一小我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那边你不该么?”宝玉方知是下大棋,但只孔殷听不出这小我的语音是谁。底下方闻声惜春道:“怕甚么?你这么一吃我,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毕竟连得上。”那一个又道:“我要这么一吃呢?”惜春道:“阿嗄,另有一着‘反攻’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宝玉听了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她们姊妹。料着惜春屋里也没外人,悄悄的掀帘出来。看时,不是别人,倒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这宝玉见是妙玉,不敢轰动。妙玉和惜春正在凝神之际,也没理睬。宝玉却站在中间看他两个的手腕。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惜春道:“如何不要?你那边头都是死子儿,我怕甚么。”妙玉道:“且别说满话,尝尝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如何样。”妙玉却微浅笑着,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这叫做‘倒脱靴势’。”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现在‘阳’字韵是第二叠了。我们再听。”里边又吟道: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占毕,即命丫头焚香。本身静坐了一回,又翻开那棋谱来,把孔融、王积薪等所着看了几篇。内里“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八龙走马”,感觉甚成心机。正在那边作想,只闻声内里一小我走进院来,连叫:“彩屏!”未知是谁,下回分化。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迷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里兮那边,倚雕栏兮涕沾襟。

因而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曲折曲,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妙玉道:“那边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mm那边操琴呢。”妙玉道:“本来她也会这个,如何平日不闻声提起?”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述了一遍,因说:“我们去看她。”妙玉道:“从古只要听琴,再没有看琴的。”宝玉笑道:“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坐着静听,甚觉调子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那妙玉忽想起白天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本身赶紧收慑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感觉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很多天孙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她上车,本身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她,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唤醒时,只见眼睛直竖,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如何样!”世人都唬的没了主张,都说道:“我们在这里呢,快醒转来罢。”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甚么好人,送我归去罢。”道婆道:“这里就是你住的屋子。”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冒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边慌乱。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奉侍妙玉天然比别人经心,围着妙玉,坐在禅床上。妙玉转头道:“你是谁?”女尼道:“是我。”妙玉细心瞧了一瞧,道:“本来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呜哭泣咽的哭起来,说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唤醒她,一面给她揉着。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走到门口,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呢。宝玉因问:“女人吃了饭了么?”雪雁道:“夙起喝了半碗粥,懒待用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二爷且到别处逛逛,返来再来罢。”

单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餐,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自去歇着,本身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断除妄图,趋势真如。坐到半夜过后,听得屋上“骨碌碌”一片瓦响,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当时气候尚不很凉,单独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

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也有说是邪祟冒犯的,也有说是表里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大夫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病但是昨夜俄然来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火入火魔的原故。”世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魔还入得浅,能够有救。”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内里那些游头荡子闻声了,便造作很多谎言说:“如许年纪,那边忍得住!何况又是很风骚的品德,很乖觉的性灵,今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过了几日,妙玉病虽略好,神思未复,终有些恍忽。

一日,惜春正坐着,彩屏俄然出去,回道:“女人晓得妙玉师父的事吗?”惜春道:“她有甚么事?”彩屏道:“我昨日闻声邢女人和大奶奶那边说呢。她自从那日和女人下棋归去,夜间俄然中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她来了,到现在还没好。女人,你说这不是奇事吗?”惜春听了,沉默无语,因想:“妙玉固然干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类人家,不便削发。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如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成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晓得,但听她调子,也感觉过悲了。”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里边又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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