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折腾下来,已近中午,梁谦便出去请李锡琮示下,午餐摆在那边。李锡琮靠在椅中,闲闲摆首道,“先不忙,我这会儿没甚么胃口。”因问道,“他这一趟出去,府里可有人着意探听?”

李锡琮一字一句听着,虽明知他是用心说这番话,却还是架不住眉头越蹙越紧,垂目很久,方嘲笑道,“你说这些,是想让我感同身受,还是想让我晓得何谓同病相怜?不如我本日就答允你,今后她若循分,我自会许她该得的好处。只是名分有了,旁的我便不能承诺。我内心没有这小我,也不会因怜悯滋长出情义。世上不幸之人太多,我并没有充足多的慈悲,关爱照顾不及。”

二人分宾主坐定,李锡琮一面让茶,一面道,“简慢了,还请筠谷勿怪。”唐志契拱手谢道,“王爷客气。”旋即直入主题,“末将上京半月不足,昨日终是迎来高朋相访,首辅大人亲临驿馆,令末将受宠若惊。”

梁谦回道,“王爷早前铺垫得好,现在阖府高低只对您和玉眉的事猎奇,却也没人在乎他。”李锡琮点了点头,道,“那便罢了,打今儿起,还让玉眉去书房,我这里不必她服侍。”梁谦闻言一愣,随即连连摇首,“王爷做事总得留些情面。方才汲引了她,又做得这般点眼,正惹得旁人背后里嫉恨。现在用完了,立时甩手弃之一旁,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么?”

唐志契听其语中带笑,神态轻松,心中愈发不忍,当即起家拜道,“末将畴前桀骜自大,祸及同袍,本来已是该死之人。王爷当日对末将一番看顾之意,末将铭记于心。那四十杖挨得心折口服,不敢有涓滴痛恨。为今只盼王爷能保重玉躬,于御前养晦韬光,切勿再行触怒之举。”

李锡琮当下站起家来,举手回礼,亦慎重点头道,“承筠谷警告,孤王记下了。”

唐志契有些不解道,“王爷为何不力阻,莫非竟不怕皇上是以心存顾虑,令局势横生枝节?”

李锡琮挑了挑眉,“如何,我叫她去书房服侍,原是贬黜,不是汲引?”旋即不耐道,“你内心想的事,我没心机成全。此事就这么办,不必再费唇舌。”

梁谦忙赔笑道,“臣不敢,是王爷面上吵嘴锋利,实则宅心仁厚。”

稍作停顿,李锡琮接着道,“回到你方才的题目,孤王现在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到了那一日,也仍然师出知名举步维艰。但箭已在弦便只能发力,你大可放心。我决计不会束手就擒,即便不为本身,也须得为你们争一个公道公允。”

李锡琮略作沉吟,答道,“本来拟在明春,孤王极力迟延,也不过挣得一年时候,却也尽够了。今后京师中人事,还要仰仗筠谷多多照顾。”

唐志契忙欠身道,“末将当日曾言,誓死跟随王爷,现在在此处,末将也还是这句话,不改初心。”当即抬头将盏中清茶一饮而尽。

唐志契笑赞道,“王爷公然知己知彼,东宫的心机一早已被王爷知悉。如此,末将便在京师放心完成王爷交办之事,定当竭尽尽力,不辱任务。”

二人说到此处,已将不宣六耳之言诉过,那唐志契便渐渐打磨起那面铜镜,半晌抬首打量李锡琮一阵,问道,“听闻王爷偶染微恙,现在可大安了?”

李锡琮接着道,“现在筠谷得以驻防京畿,可暂解孤王腹背之患。说到这个,却还未曾恭喜你。目下无他,便谨以薄茶代酒,略表情意。”说罢,擎起茶盏向唐志契敬了一敬。

梁谦不过微微一怔,斯须便了然笑道,“臣明白,王爷独善己身只是一时,终有一日必能兼济天下。”当即正了容色,躬身道,“臣替玉眉,谢王爷恩情。”

李锡琮缓缓笑道,“罢了,原是一场闹剧。恰是日前我被皇上召去,因就藩之事触了逆鳞,被责了一顿戒尺。干脆借端拖延府邸,做出羞惭遁避姿势,免除猜忌也免除交通朝臣之嫌。”却又不免调侃道,“只是皇上到底为你报了仇,那一顿戒尺约莫也有四十记,堪堪正合我早前惩罚你的数量。”

李锡琮心下一沉,沉默很久,缓缓道,“筠谷心中所虑,孤王都明白。你我既坦诚相见,我天然不会有所坦白。阿谁位子,我并非没有想过,也并非没有争过,现在若只答一句狷介狷介的话,却也过分自欺欺人。可时不予我,何如?何如。早前你同我说,发觉东宫其人沽名钓誉、志大才疏。彼时我未置可否,现在便坦言相告,你说的皆在理。但是作为储君,这点才气上的瑕疵底子微不敷道。东宫所倚仗的不是外戚,不是今上,而是嫡长之身份,是谓名正言顺,便足以令天下归心。孤王现在确是无能为力。”

李锡琮轻笑一声,摇首道,“周氏长女的太子妃位,并没那么轻易得来。东宫虽才调平常,却自夸仁人君子,他也确实在以君子之道立品,凡事讲究光亮正大。只怕他会是第一个反对这桩婚事之人,启事也不过乎沽名钓誉这四个字。”他略一停顿,伸手向上指了指,又道,“天心于此中也必有考量,这位子的人选并不是单靠谁阵容旺,或是家世强,便能成事的。”

唐志契略做思惟,便也明白此中关隘,又问道,“那么皇上可曾言明,何时令王爷去国就藩?”

李锡琮见他俄然一本端庄地施礼,不由一晒,伸手指着他,道,“你愈发会算计我了,饶是如此,还叫我挑不出错处。”

唐志契双目炯炯,凝眉聆听,待他说完,倒是叹得一叹,半日点头道,“诚如王爷所言,末将自当经心,王爷在藩属也须谨慎谨慎。现在燕山一地,另有建威将军,此人是敌是友,一时并未清楚。王爷恐怕还要多在其人身高低些工夫。”俄然转口问道,“听闻首辅长女已待选储妃,若东宫和其联婚,那建威将军便成了王爷在燕地的制辖,王爷切勿小觑此人呐。”

唐志契想了想,问道,“皇上向王爷扣问对末将之观点,不知王爷当时作何应对?”李锡琮淡笑道,“我只要力劝,没有力阻。不过适应天心,顺其天然。”

一语罢了,李锡琮已抬头笑起来,“快些住了罢,这话听着倒霉。人家是口蜜腹剑,我倒是刻毒凶险都写在脸上,怨不得今上不喜,兄弟多嫌,该死一世清冷,孤家寡人。”

李锡琮摆首,解释道,“朝中皆知你我不睦,我若不讲些贬损言语,当然令人生疑;若劝止过分,亦会适得其反。今上的心机,我到底还是晓得一些。他已风俗我不温不火,若即若离。一件事若反应过激,失了原有分寸,反而会令他发觉有异。”

唐志契点头道,“末将免得,请王爷放心。”迟疑一刻,复问道,“末将另有一事,想就教王爷。”

李锡琮待他放下茶盏,方笑道,“你上京已有半月,算来今上召我前去问话之时,你已解缆。孤王原没猜错,今上一早已是属意于你。只是你能有此番境遇,也正该多谢首辅大人和东宫大力互助。”

李锡琮点头道,“周洵远亲身保举,又肯屈尊拜访,足见对你之倚重。也足见东宫确然容不下孤王,同那几位亲藩。”

唐志契亦点头道,“幸而王爷在甘州时已得成秉笔手札,知悉东宫成心削藩,提早摆设应对。不然真到了那一日,说句不入耳的话,也只要坐以待毙。”

李锡琮睨着他,笑问道,“那依你说,该当如何措置才好?”梁谦打量他一脸调笑,不由轻哼一声道,“王爷心中明镜儿普通,却来问臣。臣冷眼瞧着,她也算个端方本分的,何妨汲引到底,权当酬谢她这一回不明就里的和您搭戏,于您到底也没有甚么丧失。”

梁谦无法,应以悄悄一叹,半晌又缓缓道,“那臣便做主,还是给她本来的月钱,只当她还是近身奉侍王爷之人。不为旁的,便是前些日子,她老子不知听了甚么人嚼舌,觉得她入了王爷青睐,便做起了王府姨娘本家的春梦。那是个没成算,却晓得从后代身上讨好处的孬人,满天下鼓吹他卓家终要起家,倒先把闺女送去的银钱赌了个精光,今后还不知要怎生剥削她。臣瞧着不幸,索机能帮衬便帮衬一些罢。”

李锡琮不由一晒,笑着摆手道,“那不过是说与外人听的。如何,周洵远去见你时,未曾提过?”

唐志契听出他话外之音,点头道,“首辅只说王爷称病,闭门谢客,别的未曾提及其他。”

如是叙语一刻,待那菱花铜镜磨好,唐志契又背上一身物事,变作一个罕言少语的串街技术人,由梁谦着人引出府去。

李锡琮笑了笑,道,“筠谷有话,无妨直言。”唐志契道,“末将此话原不当讲,何如情势如此,也就顾不得很多。请王爷恕罪。”顿了顿,方直言问出,“如果今后东宫御极,执意削藩。王爷是要极力全面,还是反戈相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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