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淇亦笑道,“好!本来六爷不但志在藩地兵力,尚且不忘藩地军事。只是你们天家姻缘,不是你我二人于无人处私定便能了事的。你的父皇猜忌外将,亦猜忌藩王,安知他必然会从你心愿?莫非六爷是想要我从中调停?”
薛淇凝眉很久,才垂垂笑开来,道,“这位蔡侍郎,是六爷的人了?”
李锡琮抬首笑道,“说来忸捏,小王所求,是为令爱。”薛淇霍然挑眉,道,“六爷胆量不小。”话音刚落,李锡琮已朗然笑道,“小王身无长物,唯剩一胆耳。”
缓缓斟了一杯酒,扬手一饮而尽,复又道,“现在过了二十年,有些事情再度鼓吹出来,又适逢此机会,不免会令今上重生疑虑。今上对周氏之疑,我们临时不去管他。对薛氏,却有两重。一则为今后之虑――此事触及东宫,小王不便也不能置喙;二则为面前之虑,冯将军镇守燕地,十余载运营之下,军中旧部未可量也。将军固为国之重器,然今上常常思惟亦不免忧心,所忧者,亦不过乎将军所从者,并非今上,实乃旧主是也。”
李锡琮摆手道,“郡主多虑了,此人确是今上的人。”顿了顿,转口道,“郡主若不信小王,我也无可回嘴。但我所说远患近忧,郡主想必心中了然。恕小王多言一句,薛氏后辈虽人才济济,但终今上一朝,想要发挥雄图只怕不易。若要河东薛氏耸峙如昔,所托者还是冯大将军,只要将军安定,燕地安定,薛氏天然安定,且这也是郡主能对抗周氏独一之筹马。”
薛淇沉吟一刻,缓缓笑道,“六爷故意了,传闻喧哗尘上,六爷却能逆时而动,不会仰仗的只是一颗孤胆罢?”
薛淇心中微微一动,还是轻笑一声,道,“六爷尚且不敷坦言,想是仍有些信不过我这个将来泰水。”
冯长恩已风俗她这般娇态,如同他已风俗向她伸脱手去,是以不过和煦一笑。二人望着不远处那青呢车,半晌以后,薛淇已迈步走上前去。冯长恩略微趋前两步,道,“当真不须我陪你?”
李锡琮略略欠身,笑道,“郡主风雅,小王班门弄斧了。”二人一笑,相对坐定,李锡琮将茶盏向她面前悄悄一推,道,“传闻有误,世人偏好信之,当事者常常无可何如,辩无可辩。也就只好由它去了。”
薛淇淡淡一笑,望着建安盏中莹莹茶汤,却不接他方才之话,只道,“王爷美意,可惜我从不饮阳羡茶。”
李锡琮笑着点头,道,“不错,郡主此言确有事理。”话锋一转,又摇首道,“只是于今上而言,却还是不敷。”
初春仲春,城外梅花次第开放,灼灼红艳,皑皑素白,相映成趣。京师郊野官道旁一株梅树下,孤零零的停着一辆青呢骡车。
冯长恩微一点头,还是目送她拜别,直至登车,方牵着马向官道另一侧的梅林走去。
昭阳郡主薛淇着一身宝蓝色猎装,自青聪顿时翻身下来,一旁的冯长恩已扶住她的臂弯。薛淇看了他一眼,笑嗔道,“我还没老的下不来马呢。”
李锡琮道,“所谓命格,原是别人唆使,既要窜改说辞,便须别人左证。今上近年颇尊佛法,又值御极二十载春秋乱世,是以日前召甘藏一带法师进京,拟晋国师,加持西北。小王于前岁入甘州,有幸识得几位法师,尚能说得几句言语,可授意其为解令爱之困,略尽绵力。”
李锡琮低眉一笑,并未答话。薛淇思忖半晌,方道,“你说的不错,此法当可免除今上猜忌。至于蔡震,究竟谁为其主,眼下尚不好定论。六爷为我薛氏殚精竭虑,我不能无以回报。便请六爷告之所求,我自当极力而为。”
透明的液体流淌入杯,一股辛冽的香气溢满狭小的空间。薛淇拈起酒杯在唇下闻过,抬手举杯饮尽,顷刻间只感觉从喉咙到胃部都似被火烧过普通,浑身的血液为之沸腾。薛淇放下杯盏,朗声道,“好酒,颇似辽东人的烧刀子。”
“命理之术,子虚乌有。”薛淇傲视道,“我是元笙的母亲,她的生辰时候天然是我最清楚,旁人言语不敷采信。”
薛淇略一回顾,便即了然,点头笑道,“六爷心机精密,我佩服得紧。”相视一笑之际,又缓缓言道,“只是身为母亲,我不得不替后代考虑。六爷因何看中阿笙,是为军事,还是只为军事,请六爷坦言相告。”
李锡琮点头道,“不错,郡主所言正合小王情意。便请尝一尝这酒,再做批评。”
李锡琮连连摆首道,“此事不便郡主出面,我自会极力。郡主若看得中我,便请来日在圣上面前出言坚拒,不必过激,只和当日婉拒储妃之位的态度相立便可。”
薛淇定定凝睇他半晌,俄然伸手拿起面前酒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字一句清楚道,“承六爷相告,刚才所言,我当尽力周旋。”
李锡琮摆首道,“眼下情势,令爱避走他乡已成定局。但若只是避走,不免正中旁人猜心。小王叨教郡主,对于那道传闻可有破解之法?”
他说得直白,薛淇也直言问道,“那么依六爷之见,要如何做才气令今上不至猜忌?”
李锡琮悄悄点头,道,“令爱明快定夺,很有郡主之风。只是要回燕地,另有另一种回归之法,不知郡主可有想过。”
薛淇笑道,“梅下煮酒烹茶,如此美意,我却之不恭。只是我久在燕地,饮惯了烈酒,京畿所产之物多数软糯而无劲道,喝起来实在没甚么趣儿。”
薛淇面色不改,神情却已凝重了几分,问道,“六爷有何良策,便请直言。”
李锡琮笑得一笑,垂首想了一遭,复抬眼迎上她的目光,竭诚道,“不敢欺瞒,我有幸和令爱打过几番交道。她心机灵敏,定夺干脆,其明快利落大有郡主之风,非普通小后代可比。可若说我是以情素深种,那是不实之言。但于令爱,我确是心神驰之。”一面说着已是擎起酒杯,道,“小王业已将情意辨白,还望郡主成全。”
李锡琮面带歉然,起手将茶盏挪开,道,“忸捏,请郡主前来,却未能投郡主之好。”说话间已拿出一只鎏金酒樽,笑道,“茶无好茶,酒倒是好酒。不知郡主可否赏光与小王对饮几杯?”
薛淇回眸,笑道,“一个小辈罢了,我还对付得来。你不是承诺给桓哥儿折些素梅归去,等你折好了,我这头也就完事了。”
薛淇微浅笑道,“六爷客气了。”手持酒杯把玩很久,悄悄叹道,“我是个粗人,在燕赵苦寒之地待得久了,便爱上了那边的疾风劲雪。此番返归燕地,我预备将元笙一道带归去。她性子有些像我年青之时,江南东风化雨的绵软,怕是分歧适她呢。”
薛淇轻笑一声,道,“六爷善揣天心,愿闻高见。”李锡琮道,“高见不敢当。命格之言,不过幌子罢了,这道幌子摆在今上面前,毫不但是薛周二族争夺外戚那般简朴。若当日今上未曾与辽王争储,驸马都尉未曾参与夺嫡,昔日谶纬之言未曾流转京师,先帝遗言未曾有不遗罪于寿阳公主,那么今上或许会轻描淡写对待此事。”
薛淇闻言,昂首看了一眼李锡琮,见其微垂视线,一张豪气勃发的面孔上尽是安静安闲,不由微浅笑道,“六爷年纪不大,倒是耳聪目明,对这些陈年旧事,也能了若指掌。”
李锡琮一笑,慢慢道,“郡主不忙言谢。如此或可解一时之困,于今上而言,却还是不敷。”
李锡琮笑道,“这酒产自西宁藩司,性烈味醇,自去岁携其返来,已是久未呈于人前。京师中人大多嫌其过于霸道。能得郡主喜爱,小王颇感幸运。”
他说话之际,薛淇便定定打量其面庞,但见其虽作平常仕人打扮,却无一丝清寒之相,周身亦无繁华逼人之气,只模糊透着压抑不住的飞扬神采,传言中阴霾肃杀的性子并无一丝一毫的彰显。凝目于其双眸之间,更可见幽深乌黑的瞳人里带着点点笑意,那笑意绝非戏谑,也绝非假装,竟是实实在在,朴拙无欺的笑意。
薛淇沉默半晌,略点头以示了然,淡淡道,“六爷心机周到,我这个做母亲的,便替元笙道一句多谢罢。”
李锡琮嘴角轻扬,淡淡笑道,“为解近忧,可请旨引将分兵。去岁京查一过,兵部侍郎蔡震拟调边塞,目下去往那边,尚待明发上谕。小王觉得,此人若做将军帮手,也还算得称职人选。”
李锡琮不由大笑,摇首道,“此话差矣,令爱才容兼具,人所共瞩。况小王一介凡夫,岂能免俗。郡主不该妄自陋劣令爱。”
车帘掀动,一阵沁人暗香劈面而来,薛淇闻香辨茶,已笑赞道,“阳羡龙团,真好清雅。”微微欠身过后,又缓缓道,“一贯听闻六爷擅骑射兵法,却不喜茶道这等磨野生夫。若非本日亲见,我几乎为传闻所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