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安得朝阳鸣凤来(上)

剪秋气得满脸通红,瞅着我道:“莞淑妃,昌妃这般顶撞皇后,您协理六宫,就这么眼看着也不说一句话么?”

剪秋接口道:“衣裳倒还别论,皇后本是要美意问一问她,让娘娘认错了也就罢了。但是娘娘出言顶撞,气得皇后脑仁疼。”她伸手去揉皇后的额头,“娘娘身子才好些,千万不能动气。您是国母,若气坏了可如何好,奴婢去拿薄荷油给您再揉揉。”

胡蕴蓉已有封妃的口谕,不过欠奉一个册妃之礼罢了,宫中皆称一句“昌妃”,眼下绣夏只以旧时位份称呼。我心下已知不好,不觉笑道:“本宫奉皇上旨意协理六宫,现在胡昭仪行差踏错,本宫安敢不为娘娘分忧,如何还能躲避?”

皇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胡蕴蓉只是不睬,只淡淡一句,“我是由皇上册封,即便皇后要大义灭亲……”她蓦地莞尔一笑,连端庄的紫色亦被她的笑靥衬得新鲜明艳,“论亲,皇上既是我表兄又是夫君,天然是我与皇上更亲。大义么?皇后表姐你抚心自问,心中可另有交谊?以是即便要大义灭亲,也不是先轮到皇后您。”

从二品九嫔是嫔位中最高一阶,分有九人,虽同为从二品,却也有前后之分,皆是昭仪最尊。现在昭仪之位无人,皇后此举,意在推许安氏罢了。

皇后轻吸一口气,“论亲疏,蕴蓉是臣妾表妹,臣妾不管如何要多为她担待些;论理,蕴蓉是敦睦帝姬生母,于社稷有功,以是臣妾一贯对她宠遇宽纵。但是后宫风纪关乎社稷安宁,臣妾十数年来如履薄冰,唯恐不能持平。”她抬眼看一眼玄凌,动容道,“为正风纪,当年德妃甘氏与贤妃苗氏一朝就义,是以本日之事还请皇上圣断吧。”

皇后冷眼半晌,缓缓起家,沉声道:“昭仪大胆!淑妃怯懦隔岸观火,本宫也管不了你,看来——”我听得“隔岸观火”四字,已然跪下。她的身影在堆叠繁复的金纹罗衣内显得格外穆然,扬声道,“去请皇上——”

“都起来吧。”皇后轻叹一声,“皇上,臣妾与您伉俪多年,莫非臣妾是等闲起火,不分青红皂白便迁怒六宫的人么?”

胡蕴蓉伸手按一按鬓边娇媚的赤金凤尾玛瑙流苏,媚眼如丝,“表姐。我们好歹是中表嫡亲,您拿我与大逆罪人相提并论,不也屈辱了您么?何况慕容世兰平生膝下苦楚,最尊之时也不过是小小的从一品夫人。蕴蓉鄙人,既有敦睦,又有表姐您如许好表率,怎会把戋戋一个从一品夫人看在眼里。”

胡蕴蓉一向温馨听着,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倏然抬首,眸光冷厉如剑,直欲刺人。祺嫔见她如此情状,忙拍着她肩笑吟吟道:“胡良娣莫动气再触怒了皇上,您是皇上表妹,又是晋康翁主的掌上明珠,哪日皇上缓过气来,翁主再为您求上一求也就能复位了,本日的惩罚不过是皇上一时之气罢了。”

六宫中无有耳目不通达者,闻得皇后起火,昌妃僭越,淑妃连累,一时候纷繁赶至昭阳殿。待得玄凌来时,后宫嫔妃除了有孕的眉庄皆已到齐,见我长跪不起,忙一齐跪了,一地的鸦雀无声。唯有胡昭仪娇小的身影傲然独立,似一朵凌寒而开的水仙。

胡蕴蓉听得此节,方深深一笑,那笑意似积了寒雪的红梅,冷意森森,“我与皇后不过中表姐妹,怎及纯元姐姐与皇后远亲姐妹的情义这般深。天然,宫中万事求敦睦,我也自会效仿皇后对纯元姐姐一片深意,怎敢等闲僭越?”

玄凌淡淡“唔”一声,“册妃礼……”他微一沉吟,便看向皇后。

皇后夙来人前驯良,何曾对我说过这般重话,我仓猝屈膝道:“臣妾尚不知何事,还请娘娘明示。”

玄凌微一沉吟,已然换了淡淡笑容,和言问道:“皇后夙来刻薄,到底何事叫你如此动气?”

剪秋一脸委曲,气苦道:“娘娘您就是太美意了,才……”说罢朝胡蕴蓉看了一眼,不敢再说。

玄凌此话略有薄责之意,此时叶澜依并不随众跪下,只在本身坐位上坐下,端起茶盏悄悄一嗅,“这茶不错。”说罢悠然饮了一口,道,“听闻当年华妃惩罚淑妃时叫她跪在毒日头底下。皇上,皇后娘娘可比昔日的华妃仁厚多了。”

未等玄凌开口,皇后已然起家,屈膝行大礼,“臣妾无能,不能束缚胡氏,但请皇上示下,臣妾该如何管束六宫?”

皇后一言不发,只把手中衣裳悄悄一掷,华丽的外裳如一尾孔雀彩羽拂落在脚下。我哈腰拾起一看,不觉笑道:“这料子轻浮软滑,确确是极上等的。”我的手在衣裳光滑的纹理上抚过,俄然“哎呀”一声,蹙眉道:“这彩翟如何绣得跟凤凰似的?”夙来后妃衣裳所用图纹端方极严。比方唯皇后服制可为明黄,绣纹为金龙九条,或凤凰纹样,间以五色祥云,正一品至正三品贵嫔可用金黄服制,比皇后次一等,服制龙纹不成过七,许用彩翟青鸾纹样;而贵嫔以下只可用香色服制,服制龙纹不过五,许用青鸾纹样。当然,嫔妃若在衣衫上用凤纹,也只能用丝线勾画成形,所用彩线不逾七色,且不消纯金线。后、妃、嫔三等规制极严,毫不成错,不然便是僭越大罪,可用极刑。

午后的阳光轻沛得如金色的细纱,扬起秋色如葡萄美酒般光影潋滟,滴滴沁心沉醉。隔着阳光远了望去,辉映在桃红柳绿中的昭阳殿显得格外庄严而有些格格不入,似一沉默的巨兽,虎视眈眈,乘机而动。

皇后嘴角含了一缕含笑,“恰好你来,也免得本宫着人去传。淑妃mm惯会摆布逢源,现在协理六宫,也未免心内太脆弱了,由得宫中僭越犯上之事在眼皮子底基层出不穷。”

祺嫔微微有些难堪,作势拢一拢手钏把手缩回,旋即盈盈一笑,“是。良娣。”

数十名侍女守立在昭阳殿前,为首的绣夏见我下了轿辇,一面殷勤搀扶,一面已经牵住了我,道:“皇后有话要问胡昭仪,娘娘临时躲避吧。”

皇后悄悄点头,仿佛倦怠得很,“一时之气?会否朝令夕改?如果如此,臣妾甘愿本日不要如此非难胡氏,以免叫人觉得宫中律法只是儿戏罢了。”

皇后低低感喟一声,指着胡蕴蓉的背影道:“皇上夙来心疼蕴蓉,臣妾因她年幼爱娇也多顾恤几分、宽大几分。现在看来,竟是害了她了。蕴蓉这般没法无天,不但淑妃不能也不敢束缚,臣妾竟也束手无策,只能劳动皇上。”她停一停,万般无法地感喟一声,道,“皇上本身问她吧。”

我抚胸而笑,“本来皇后为这个活力。都是绣工上的人不好,做事笨手笨脚的,好端端地把彩翟绣得四不像,竟像只凤凰似的。真是该打该打。”我以筹议的口气殷殷道:“臣妾觉得该当罚这些绣工每人三个月的月例银子,看她们做事还这般毛毛躁躁。”

“皇后必然要朕说得明白么?”玄凌凝神半晌,“胡氏入宫以昌嫔之位始,现在终其平生,最多以嫔位终,以此正后宫风纪。”

陵容微微一怔,很快泯去那一份不测的惊诧,悄悄垂首,“臣妾不敢。”

皇后开初还无妨,待闻得“纯元”二字,不觉神采微变,很久,才有深深的笑意自唇角漾起,“昌妃?”她悄悄一哂,“不必顾摆布而言他,你只需坦承便是。这件衣裳是你克日最爱,常常披拂在身,若非蓄意,怎会不分翟凤,长日不觉。”皇后和缓了语气,柔缓道:“你是皇上的表妹,也是本宫的表妹。本宫多少也该眷顾你些,你年青不懂事,安知僭越犯上的短长。若承认了,学乖也就是了。不然……”她神采一敛,端穆道:“宫中僭越之风决不成由你而开,若失了尊卑之道,本宫到时也只能大义灭亲。”

如许的惩办,相对当年的我算不很多峻厉。只是唯有未几的人才晓得,当年我的离宫乃是真正志愿,并非严惩。以是本日胡蕴蓉的遭受是困顿于我当年了。她未置一辞,冰冷的神采有一股贵家天生的凛然之气,只斜眼看着祺嫔搭在遭际肩上的手,带着显见的鄙弃清凌凌道:“你是谁?竟也敢来碰我?”

玄凌身后跟着即将被册封为小仪的叶澜依。玄凌一进殿门,见乌鸦鸦跪了一地,不觉蹙眉道:“好好的如何都跪下了?”说罢来扶我,“你也是。虽说到了三月里了,可地上潮气重,跪伤了身子可如何好?”

胡蕴蓉一语不发,冷然跪下,只闻赵婕妤幽幽道:“昭仪早早跪下请罪不就是了,何必非要皇上动气。”

玄凌眼中划过一丝深深的阴翳之色,沉默半晌,道:“胡氏僭越冲犯皇后,不成姑息。朕念其为敦睦帝姬生母,且年幼娇纵,降为良娣,敦睦帝姬不宜由她亲身鞠养,移入皇后宫中。”

皇后似没有发觉周遭人等是以而生的对陵容怨毒与害怕的眸光,似是大为赞叹,“昭媛不愧为九嫔之一,明尊卑,正典仪,堪为后宫之范。”她停一停,转首扣问于玄凌,“蕴蓉册妃礼不复,昭仪之位亦失。九嫔不成无首,不如由安昭媛暂领其位。”

玄凌看蕴蓉一眼,怒其不争,唇齿间却也透着一丝温情的怜悯,“归去看看敦睦,着人送来皇后处,今后每月只许见一次。燕禧殿……临时许你住着吧。”

我不肯起来,还是跪着,依依道:“臣妾奉皇上旨意协理六宫,原想着能为皇后分忧,谁知本身无用,倒惹皇后活力,原该长跪向皇后请罪。”

皇后甩开剪秋的手,斥道:“跟在本宫身边多年,还这般多嘴么。”

绣夏微一迟疑,里头已经听得动静,剪秋出来看我一眼,方悠悠一笑,“淑妃来了也好,娘娘问不出话来,淑妃代庖也可。”

自玄凌进殿,胡蕴蓉始终一言不发,背对向他。待玄凌唤了两三声,方缓缓回过甚来,竟一改方才冷傲之色,早已满脸泪痕,“哇”地一声扑到玄凌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声哽气咽。如此一来,玄凌倒不好问了。皇后眉梢一扬,早有宫人将衣裳捧到玄凌面前,玄凌顺手一翻,不觉也生了赤绯喜色,低喝道:“蕴蓉,你怎的这般胡涂,难怪皇后活力。”

皇后微微一震,伸出戴了通透翡翠护甲的纤纤手指抵在颌下。她神情微凉如薄薄的秋霜,映得水汪汪的翡翠亦生出森冷寒意。剪秋看了皇后一眼,不由颤声道:“昭仪大胆!昭仪这话竟是有谋夺后位之心么?还是竟敢咒皇后与纯元皇后普通早逝?看来不必昭仪承认,这衣衫上绣凤之事便是用心僭越,冲犯皇后更是无从狡赖。”

我倒吸一口寒气,惊道:“莫非不是如此?皇后的意义是并非绣工粗心,而是昌妃mm蓄意僭越。”我停一停,方好声好气道,“罪恶罪恶。昌妃mm但是皇后您的亲表妹呀,姐妹之间怎会如此?”

她着意咬重“良娣”二字,很有些幸灾乐祸之色,提示她尊卑倒置,已不复昔日。

胡蕴蓉满面犹有泪痕未干,冷眼不屑道:“跟在皇后身边多年,剪秋天然不会等闲多嘴,不过是有人要她多嘴罢了,不然怎显得臣妾张狂不驯。”

胡蕴蓉轻视一笑,“剪秋你跟从表姐多年,如何也学得这般挑衅是非、小人之心起来。本宫要学的天然是表姐的贤能淑德,如何好好的你想到谋夺皇后宝座上去了。莫非你眼里内心也是如许的事看很多了,记很多了么?”剪秋一时舌结,正欲辩白,胡蕴蓉怎能容她再说,马上拦下道,“笨拙丫头,一点眼色也无。皇上已下旨册我为妃,你竟还称我为昭仪看低一阶。如此……”她目光往皇后身上一荡,“难不成你也把你主子看低一阶,仍当她是贵妃么?”

皇后屏息半晌,目光淡淡从我面庞上划过,口中却道:“蕴蓉你这般口齿聪明,倒叫本宫想起昔日的慕容世兰。她不懂事起来,那模样和现在的你真像。”

我冷眼看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心中只深思此事为何如此等闲便东窗事发,实在有些蹊跷。

我淡淡一笑,浮名罢了,皇火线才那一句话,才是真正玄机地点。好处所驱,连血肉亲缘皆可割舍,联盟之间怎会毫无芥蒂嫌隙?

皇后唇角轻扬,浅浅含笑,“本来淑妃也识得这是凤凰?”

玄凌见我不肯起来,便向皇后道:“淑妃位份仅次于你,若非你动气,她也不会长跪于此。”

我拈起绢子轻笑一声,“外头秋色这么好,皇后与昌妃是中表姐妹,却关起门来讲梯己话,倒显得与臣妾见外了。”说罢盈盈屈膝,“皇后万福金安。”

胡蕴蓉轻视地瞥了我一眼,嘲笑道:“竟是一丘之貉。”

我徐行出来,三月时节,殿外春光如画,皇后殿中还是是沉沉的气味,唯有一缕初春生果的甜香点染出一抹轻巧春意。

目光落在那件孔雀蓝外裳上,心中已然明白。我暗笑,所谓姐妹亲眷,亦不过如此罢了。

皇后的神采清平得如一面明镜,低首半晌,唤出人群中的陵容,抿唇一笑,“幸亏昭媛细心,前两日胡良娣病着她去看望,才刚巧发明此节。”

皇后以手支颐,斜靠在赤金九凤雕花紫檀座上,闭目道:“淑妃还真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双手一摊,笑道:“这可奇了。皇后刻薄甚么也没说,倒是剪秋你与昌妃顶撞。本宫若真要出言禁止,也不能庇护你这冲犯主位之罪。且昌妃mm夙来在皇上与太前面前也童言无忌惯了,太后与皇上不语,本宫又怎好去说她?”

皇后此言一出,六宫宫人面面相觑,忙不迭跪下,连连昂首道:“皇后言重,臣妾等有罪。”

“昭仪?”玄凌轩一轩长眉,赵婕妤微微有些局促,忙陪笑道:“是啊!册妃之礼未过,称一声昌妃原是尊敬,可现在……”

玄凌目光如刺,推开蕴蓉牵着他衣袖的手,斥道:“犯上僭越仍不知改过,是朕平日宠坏了你,跪下。”蕴蓉微一抬眼,旋即沉默,我正纳罕她缘何一句也不为本身分辩,玄凌语气更添了三分怒意,“跪下!”

皇后寂然坐于宝座之上,胡蕴蓉立于阶下,一袭华贵紫衣下神采清冷而冷酷,仿佛不关己事普通,只悠然看着本身指甲上赤金嵌翡翠滴珠的护甲。皇背工中捏着一件孔雀蓝外裳,二人沉默相对,模糊有一股山雨欲来之势。

叶澜依夙来我行我素,世人闻得此言也不放心上,倒是跪在最末的余容娘子荣赤芍横了她一眼,又旋即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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