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定道:“你天然不必出此下策,以你当日之宠,有孕也是迟早的事。又何必多此一举。”
存菊堂是向来走得极熟的了,穿堂入室,如同本身宫里普通。因着玄凌的宠嬖,客岁的今时,此处便开满各色菊花,黄菊有金芍药、黄鹤翎、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小巧、一团雪、貂蝉拜月、太液莲。紫菊有碧江霞、双飞燕、剪霞绡、瑙盘、紫罗繖。红菊有美人红、海云红、绣芙蓉、胭脂香、锦荔枝、鹤顶红。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西施粉、玉楼春,色色皆是宝贵的种类。如云似霞的菊花丛中,眉庄颊上是新为人妇的羞怯浅笑,揉进满足的光芒,柔声道:“皇上待我——也算是故意了。”真真是人比花娇。
眉庄只是嘲笑,仿佛不置可否。
我一时微愣,随即道:“算不得特别好。但也远在曹婕妤之流之上。”
御前的人办事最是利索。等我从冯淑仪处分开时,戍守存菊堂的侍卫只剩了刚才的一半。
宫女的鞋鞋底很薄,踏在落叶荒草上有奇特的破裂触感,入秋时分,草木萧疏之气模糊冲鼻。月色下草木上的露水沾湿了宫鞋。因为眉庄得宠,合宫的奴婢也都巴不得偷懒,奉侍得更加懒惰,乃至杂草丛生、花木残落,秋风一起,这天井便倍显萧瑟苦楚。只剩了一轮秋月,如新眉般向富强的杂草遍洒清辉。
但是工夫寸短,不过一年时候。菊花残落了又开,而昔日的盛景已不复于存菊堂中。
小连子躬身退下,“主子已经把船停在荷丛深处,小主返来时该当不会惹人重视。”
小连子一愣,道:“是。”
眉庄凄然一笑:“大家都说我佯孕争宠,莫非你也这么觉得?”眉庄下认识地抚摩着平坦的腹部道:“以我当日的恩宠何必再要假装有身费经心机来争宠?”
一弯下弦月照着窗,似无知珠光四散流泻,堂外的草木荒废气味缓缓涌进。烛火一跳一跃,幽灭不定间披发蜡油的刺鼻气味,红泪一滴一滴顺势滑落于烛台之上,似一声幽怨的感喟,映着感染了凋败灰尘的重重斑斓帷帘,似我和眉庄现在萧瑟的表情,幽迷在暗淡的光芒中。
那烛火想来是极劣质的,燃烧时有股子刺鼻的煤烟味,眉庄禁不住咳嗽起来,我忙扶她坐下,衾褥帐帷色彩暗淡含混,连茶壶也像是不洁净的模样。我细心用绢子擦拭了碗盅,方倒了一杯出来,对着烛光一看,光荣虽不是甚么好茶但也勉强能喝。
眉庄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你明白就好。”
见眉庄一饮而尽,我才慢慢道:“你别急。我必然向皇上讨情尽早放你出来。”这话说得没有底气,我不免心虚。玄凌甚么时候放眉庄,我倒是连一点底都没有。但是现在,只好渐渐欣喜于她,但求能够疏解她愁闷的心结。
我承诺了,见她身形肥胖,不由道:“不要生那起子主子的气,到底保重本身要紧。本日你可闻声内里的动静了。也算为你出了一口气。”
再转已入了阁房,见眉庄站立门口,远远便向我伸脱手来,眼中一热,一滴泪几近就要坠下,忙快跑几步上前,紧紧与她握住了双手。
悄悄掩身出来,芳若和小连子已经在里头候着,小连子低声道:“小主没有猜错,小主走后不久,她便从后堂偏门往曹婕妤宫里去了。”
眉庄的手非常的冰冷。我还未说话,面前一片恍惚,眼泪滚滚落下来抽泣不已。眉庄亦是哭泣,仔细心细瞧了我一回,方才勉强笑道:“还好。还好。芳若传话出去总说你很好,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我也放心了。”
眉庄伸手一支支扑灭室内红烛,道:“华妃势盛,那些主子哪一个不是惯会晤风使舵的,一味的拜高踩低作践我。若不是有芳若暗中全面,恐怕我连本日也捱不到了。”说着一滴泪坠下,正巧落如燃烧的烛火间,“嗤”一声轻响,滚起一缕呛人的白烟。
出来一看,不由一怔,已觉氛围中浸满了一种腐朽的味道。眉庄见我的神情,幽悲一笑道:“这里早已不是昔日的存菊堂了。”
芳若眼中隐有泪光,“小主如许说岂不是要折杀奴婢了。奴婢自府邸起伏侍小主,能为小主极力也是该当的。”说着引我往内堂走。
眉庄淡淡“恩”一声,“那也算很不错了。只是陵容怯懦怕事,固然得宠,但是有甚么事还得你来拿主张。”
半日,眉庄仿佛心境平复了些,才悄悄道:“我听芳若说你没有因为我的事受连累,我才稍稍放心。幸而现在有陵容,你也不算孤掌难鸣了。”她略顿一顿,怔怔望着窗外因无人打理而枯萎的满地菊花,半晌才回转神来,淡淡问道:“皇上很喜好陵容么?”
我道:“你先归去吧。她的事我会亲身来审。”
当时恰是两班侍卫交班的时候,刚才被华妃那么一闹腾,多数人都是筋疲力尽了,加上玄凌撤走了一半侍卫,剩下的人也懒惰很多。芳若早已遵循叮咛,将我送给眉庄的吃食分送给守夜的侍卫,那些食品里加了必然分量的蒙汗药,不过量时,那些侍卫都已经睡意蒙胧了。
眉庄点头道:“闻声了。只是她一定这么好对于。”
我强撑起笑容道:“我没有事。就怕你不好。”
我尽力抑住翻滚的气味,静一静道:“不消。你只叮嘱他们要若无其事才好。”
言语间芳若已退出去把风,眉庄的身量落空了昔日的丰盈,一双手瘦嶙嶙紧握我的手和我一同走进阁房。
我还是不免吃惊:“话虽如此但你另有位分,宫中竟然凋敝如此,那些主子未免过分度!”
我不由感喟,“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槿汐扶着我的手渐渐出去,见夜色已深,又用心绕远路走了一圈,方又回到上林苑假山后的屋子,换了宫女衣裳,悄悄跟在槿汐中间返回存菊堂。
我点点头,见他走了,方一掌控住芳若的手臂道:“姑姑,多谢你。”
呼吸一窒,固然早已猜到是她,但一朝晓得,那股惊痛、气愤和绝望交杂的情感还是澎湃而来,直逼胸口。我闷声不语,想是神采极丢脸,小连子见了大是惶恐,问:“小主,要不要主子先去把她扣下。”
我的目光垂垂往下,落在她还是平坦的小腹上,终究忍不住问道:“当日你有身,究竟是如何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