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鹿浑哼笑两回,缓缓自道:“此一时,正因中间剃了我的发,先前那些未解关窍,便是一通百通,迎刃冰解了。”
候个半晌,二人异口,齐齐喝道:“欢儿如有三长两短,我管束你一刀两断!”
宋楼。
“佛说‘佛心自观’,若中间女为悦己者容,鄙人现在,又何至为人剃发解衣,五花大绑困在此处?常言‘小人之腹、君子之心’,若奶奶单为探知鄙人是否归于异教,只需于鄙人剃发后未醒前,悄悄将我送往别处便是,何需在此待我转醒,劈面问讯?故而,奶奶下药迷我之时,怕是早就拿放心机,雕青有无,难脱此劫!”
五鹿浑一顿,猛地抽一口气,无法鼻如渊泉,流涕涓涓,鼻水止也难止。
五鹿浑耳郭一抖,目帘挑也不挑,已然心知来者何人。
半盏茶工夫后,况行恭缓缓退个几步,谨慎行至秦樱跟前,眉头一锁,漫是疑虑。
五鹿浑两腮一鼓,卷唇自往额心吹了口长气,待觉前额稍寒,便又禁不住自顾自将后脑勺往榻上磨蹭两回,后则吁了一吁,低声轻笑道:“这可好了,赤身露体不说,还叫人将头发尽数剃了去!”
一瞧之下,秦樱面色骤变,侧身阖目,气短神昏,支支吾吾立时犯了嘀咕。
“两位如果不信,何不去鄙人卧房,往那枕下摸上一摸?待得瞧见那物,你等自知鄙人所言非虚。”五鹿浑颊肉一颤,止不住又再吃吃笑出声来,“莫要忘了,那日容兄负气离家,第一个追出去的,但是鄙人胞弟!”
“既然不在头皮,也许雕在那处……”况行恭一面为五鹿浑解衣,一面喃喃自道:“那夜祠堂以内,我但是清清楚楚听得其胞弟祝迎附耳说甚的‘布了好一个小巧局’。加上先前几日,其言行举止,多变态态,如此那般,那般如此,若说他非宫内教徒,老身决计难以采信!”
不待况行恭回声,稍远处缓传了一嗓子轻咳,后则紧跟着一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说话,“若不肯多刻苦头,便好生交代了实在来处。”
况行恭闻声,倒也解意,鼻内轻嗤,探手便上前解了五鹿浑襟带。
“这些个饮食,质料皆可入药。其之服从,不过乎乌发养发、固发防脱。”
秦樱同况行恭两端聚于一处,嘟嘟囔囔,低声不住合计。
五鹿浑濡濡口唇,直感股间刺痒似有卷土重来之势,心下虽见薄怒,鼻息还是自如,言辞一若卷雷,又如利矢,急中之急,未有虚发。
“如何?可有那图案?”况行恭耳郭一紧,天然听得出秦樱吐纳中有些微窜改,但是未得明证,况行恭膺内七上八下,踥蹀摆布,进退维谷;无法之下,急探身将掌心摊在五鹿浑头顶,五指稍开,一寸一寸细细摩挲开来。
“祝某拙薄,无才无德,不过是个不该举的江湖状元,不思凡的风月神仙罢了。”
“奶奶谬赞,愧不敢受。十料九着,终有一失。”
“方入府时,鄙人闻中间言及异教同咸朋山庄一事,心下总感非常,思来想去,不得其法。后于夜里偶遇厨下仆婢,得知奶奶日日必用几味小食,数十载来,从无歇止。鄙人虽是鄙人,倒也算是久病成医,稍一思忖,如梦初醒。”
话毕,况行恭两腮一嘬,一字一顿恐吓道:“管你请君入屉抑或将计就计,竖子当知,三十六策,走为上计。”
此言一出,秦樱面上更见阴霾,陡地将那悬空一掌拍在桌沿,厉声喝道:“你早晓得大欢乐宫雕青之事?”
一言方落,秦樱同况行恭齐刷刷白了脸面,一个跳踉轻咒,琐琐啐啐;一个踯踏不休,骂骂咧咧。怫然装点,难掩怵惕。
“何首乌、双黑茯苓饼、脉塔槐豆黑牛胆、桑葚侧柏酒……”
待缓声将那普门品重新至尾来去速背两遍,五鹿浑倒似真的垂垂忘了股间刺挠,和了喜怒,随遇沉浮,两目一开,启唇叹道:“伸谢观音大士临凡渡我,救七难,解三毒!”
思及此处,秦樱身子不由一颤,神思归返;两肩经不住一扣一拧,缓缓支肘抬掌,但是单手行在半道,却不知那虚抬的五指该当掩口还是扶额。
况行恭闻声,两目眨也不眨,微微敛袖,骇怪接言,“依其先前作为,你我毫不至看走眼才对。”
“难不成……难不成此一回,反倒是你我着了这小子的道儿,中了这小子的招儿?”
五鹿浑抿了抿唇,极力转颈,目珠强移,欲要往况行恭地点打量两回。
“季夏之月,窃失云头,不但不觉酷热,反倒风凉很多。”五鹿浑轻哼一声,一面悠悠调笑,一面侧颊细瞧。果不其然,迅指之间,眶内自是映出一张高颧灰脸。
五鹿浑唇角一立,含笑晏晏。
“生前不是洁净人,身后亦成肮脏鬼。且待我将他这端庄头壳改作个无毛秃瓢,瞧他届时还演幌不演幌得了、讳饰不讳饰得下!”
“正因中间乃大欢乐宫之人,故对那异教雕青位置式样烂熟于心;正因中间乃大欢乐宫之人,故怜惜乌发,莫敢教那头皮暴露些微蛛丝虫迹,惹人生疑;也正因中间乃大欢乐宫之人,故于胥女人面前决计提及‘恐异教顺藤挑衅、咄咄相逼而至’,想来,中间早知异教卷土,残部窃肆,深恐循蹈罹难之辈复辙,又忧江湖谎言狼籍难止,若今后异教寻上门来,命丧酷刑之下倒在其次,只怕那众口铄金,流言甚嚣,毁你容氏一门清誉。鉴于如此隐忧,中间正将胥女人视作了及时雨雪中炭,于我等跟前专将胥女人称作你宋楼奶奶同大欢乐宫干系扳连之梯媒。如此用心,阴损之极!”
五鹿浑按捺不下,颊上一红,又再连连打嚏,后则暗将身子往那布衾内缩了一缩,沮丧接道:“何曾想见,这盲而不废、身怀绝技的栉工,竟然也是异教中人?”
况行恭面上不见五情,五鹿浑一时候倒也辨不出其听不听得懂本身那糟糕的打趣话,见本身似是多讨无趣,五鹿浑不由颊上一紧,顿上一顿,讪讪濡唇接道:“不知祝某何时那边开罪了况老,乃至于落得这般苦楚窘境?如果鄙人礼数不周有所怠慢,况老尽管明言,鄙人负荆告罪便了,何劳况老如此远打周折?”
“哦?”秦樱眉头一挑,抬声表示五鹿浑言明。
五鹿浑唇角高抬,自顾自调笑道:“釜底抽薪,妙不成言。”
五鹿浑冷哼一声,挑眉轻笑接道:“鄙人于苏城之时,偶闻容兄偶然提及,说是宋楼奶奶日日涂抹茉莉头油;茉莉入菜,催生毛发,制成香膏,更添止脱防掉之功。中间饮食用度,皆见用心,面面俱到,几至谨慎翼翼境地。如此出奇,教我如何视若无睹?”
五鹿浑见秦樱终是不耐,心下不由倍感利落,口内啧啧两回,悠悠应道:“再早,也早不过中间。”
“怪只怪宋楼厨子技术高超,妙手烹得那么些个希奇菜肴。”
此话既落,秦樱膺内格登一声,心空股栗,舌颤齿颠。
六今后。
五鹿浑晕头涨脑,卯足力量启睑屈指,又再立时阖目软筋。来去三番,耗得半刻,五鹿浑终是吞口干唾,目珠复亮,极力探脑往摆布前后觑个一觑,方查本身已被紧紧困缚,五花大绑停在榻上;身上不着寸缕,唯不过盖了条褐色布衾,遮着羞处。
五鹿浑闻声,稍一转睫,脸颊一偏,朗声笑道:“宋楼奶奶,鄙人何人,你又岂会不知?”
五鹿浑听得此言,心下怎不解意,吃吃轻笑不迭,缓声应道:“况老此言,便是明证鄙人所料不虚。此情此境,鄙人已是插翅难逃,任人鱼肉,况老要杀要剐,祝某那里摆脱的去?只不过,戋戋前日金樽之变,于容兄而言,本当如游丝缚鲲鹏,浮云蔽青日,哪儿能分毫改了容兄命去?现在瞧来,其却当真要因着那事,一步踏错,满盘皆输。可悲可悲,好笑好笑,胸罗星斗、袖顿乾坤的世家少年,终究非落得个抱屈莫伸,叫地不灵,英才天妒,腐同草木之了局……”
而此一时,秦樱确切再顾不得甚廉耻礼节,大防男女,即便越规逾矩,总好过莫名为人取了命去。故其两目开阖个三五回,心下暗道一句“这娃儿年事,同欢儿哪儿差的很多”,如此这般叨念个几遍,便若接连吞下一粒粒自欺欺人的放心丸,唬得秦樱稍觉欣喜,虚虚纳口长气,孔殷火燎又再回到榻边,几番尝试,终是开目,两眼微眯,直将身前光溜溜的五鹿浑扫个通透。
“老朽亡夫,素喜蝉鬓云鬟;我佳耦二人,少时便剪香云为约,订下毕生。现在人面早失、桃花如旧,老朽数十载如一日,爱养青丝,全不过缅念亡人,略托哀思。”
秦樱端坐位上,后脊骨愈酸愈直,绷得模糊有些个发麻发烫。两目一阖,瞧也不瞧况行恭,只将双眉浅颦,凝神思忆起一个时候前,方将堂内这儿郎迷晕之时所闻所见。
稍顿,五鹿浑唇角一耷,冷声嗤道:“只可惜,中间怕是忘了,江湖传言,异教教规自有明令――若得首恶燃脐挂胆,家人毫不坐罪连累。且不说异教先前所犯恶事,皆未生出连累;即便传言有虚,不敷采信,那异教既已害得坼天手,便该一夜覆厥后嗣、尽屠山庄方是,怎就偏要错失时机、久候月余,舍了胥大侠宗子胥垂垂同那庄内百十号老长幼少,非得一起追击,前来你宋楼单取胥女人性命?”
五鹿浑候得半晌,仍未再闻秦樱发声,正待启唇相询,却感股间模糊约约悄悄发痒。五鹿浑唇角一抿,试图再往丹田提一提气,月朔尝试,更觉筋软骨麻,使不上力,羞恼之间,这便浅咬下唇,紧绷足趾,膺内且烦且燥,口唇微开,将欲出粗,心念一转,倒是阖目诵道:“心念不空过,能灭诸有苦。念彼观音力,豁然得摆脱。”
“中间忽略,本就不在这处。”五鹿浑两目一阖,懒声再道:“宋楼奶奶晓得异教教众发内埋没雕青之密,于外人看来,顺理成章,毫无缝隙;可怪就怪在,足下连那雕青式样亦是了然于胸,心如明镜。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奶奶已毫厘之失请君入屉,我则以分毫不差将计就计。只不过,鄙人但是前后花耗三天三夜,方将那雕青式样一笔一划烙于脑内;却不知宋楼奶奶这般七窍小巧人物,统共费了多少风景?而你这不沾大欢乐宫闲事的宋楼掌事,怎就这般固执于异教雕青?”
“故而,老朽摸索之心将起之际,便是入你娃儿骗局之时?”
秦樱见状,不由抬头长叹,“你同那巨盗之女,于我跟前演得一出好戏!”
言及此处,秦樱唇角一颤,探手直往头顶,将那云髻扶了一扶。
不消盏茶工夫,况行恭已将五鹿浑脱得赤条条精光光,大喇喇无讳饰横陈榻上。碍于眼疾,现下其也只得喟上一喟,叹个三叹,两手紧攒,后则缓缓退个两步,低咳一声,莫敢直教秦樱前来查探。
“怎得……怎得那一处……亦无…非常?”
况行恭因着目盲,感知自是过人,两掌一对,轻拍个几次,后则就唇再往掌心吹上一吹,不见犹疑,手起刀落,倏倏刷刷,三下五除二便将五鹿浑六阳魁首所覆毛发尽数理个无踪。
五鹿浑言之未尽,倒是啧啧数声,摇眉苦叹,唏嘘不止。
言罢,五鹿浑轻嗤一声,目珠摆布转个来回,一字一顿抬声再道:“眼下祝某已被剃了发,尔等所期,有或没有,难道一目可鉴?难不成事已至此,中间尚要青红不分、皂白不辨,执意将鄙人奉上西天?”
“你这小子,倒是机警。”
“娃儿,莫要忘了,我宋楼作的是何买卖,行的是何谋生。老朽晓得大欢乐宫雕青一事,有何希奇?”
“醒了?”
此话一出,确教秦樱一时哑口。
秦樱同况行恭听得此言,颊上俱是微微一颤,皮笑肉不笑抬抬唇角,皆未得言。
秦樱候在一旁,心下早就按捺不住,初时抬掌拊膺,为本身顺一顺气,后则疾步上前,屏息低眉细观,却见那暴露头皮之上,只要片片青灰毛根,那里有半点劳什子的雕青气象?
五鹿浑闻声,眨眉两回,缓缓咽了口内清唾,调子渐冷。
况行恭闻声,倒是径直踱至五鹿浑跟前,探掌将那薄衾往上提个一提,后则轻哼一回,沉声应道:“猫儿对劲欢如虎,却不知猛虎另有流浪时。”
“莫再查了,头皮之上,并无雕青。”秦樱朱唇微开,冷声轻道。此言初落,其倒是立时扭身,放脚行至一隅,后则抱臂膺前,阖目静待。
“鄙人本来觉得,正因中间暗怀隐蔽,故而专寻了况老这般栉工。即便中间那雾鬓云鬟偶有疏失,暴露些微雕青旧迹,依着况老病目疏忽,亦不会泄出半分动静去。”
话音方落,五鹿浑目炬大炽,唇角微抬,早是一扫方才衰弱懵昧之相,澄神静体,养心冲寂。
话音方落,况行恭倏瞬解了五鹿浑发髻,探手往腰间飞鱼袋内摸索半晌,立时取了柄篦梳于掌内,把玩个三五回后,这便不管不顾狠力拽了五鹿浑乌发,自前而后顺上一顺。待此梳理完,已有几十根毛发硬生生被况行恭薅了下来。
秦樱闻声,目华稍黯,顿个一顿,掩口吃吃轻笑出声。
那一时,况行恭两目虽开,却不视物,单手操刀,另一掌轻摩五鹿浑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