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高年级生笑着说,“提及美国人,我总还觉得都像大提琴课的托雷先生一样,矮胖秃顶,大红的酒糟鼻头。谁晓得竟然这么年青……真是吓人一大跳,是不是?”

宝来讲,“瞧,她刚才从外头急仓促跑进屋里来,脸就是这个番茄色,拉着我跟我说,‘外头有个美国人,站在花坛前不出声,穿黑礼服,比她爸爸书房油画上的许拉斯还标致。’洗完澡以后又跟我说,‘爱情真好,如果能在结婚前爱情一回就好了。’”

一众中国女孩子都感觉怪怪的,“从没见过女人穿袴子。”

再靠近一听,都对花圃里的陌生白种人有点摸不着脑筋。

雅德林立即岔开话题,隔着半张桌子问她,“昨晚在图书馆呆到很晚?”

雅德林大声打断她,“为甚么别人非得在早餐桌上宣布?光是被瑞柏截在山道上,就够有些人妒忌的了,保不齐又提及这件事,还会被人当夸耀。”

她低头一看,大腿上斑斑的红痕, 顿时有点无地自容。恐怕给露西闻到屋里的味,将门紧掩上, 寻出一条淡蓝牛仔裤与长袖衬衫换上,又缓慢自门缝闪身钻出来。

淮真往窗外望去,看了他好半天,设想不出许拉斯长甚么样。见宝珠盛牛奶,也舀了两勺麦片问嬷嬷要热牛奶,取了碟炒蛋,和宝珠一起在桌子最绝顶坐下来吃。

宝珠气得端起麦片碗从她中间走开,离得远远地,又叫嬷嬷给她盛了碗牛奶。

餐厅正对花圃,共同修女们弥撒的声音,餐厅里餐匙瓷盘滴儿当啷响,恰是热烈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是礼拜六,平常这个钟点宾舍里只剩下这群修女。

几个马来亚的女孩小声说,“我们平时在马来亚也常常穿,来了南中国,发明只要广东老妈子才穿袴子。”

她对雅德林感激一笑。

车一开出去,露西周便在楼梯上锐声催促:“季密斯,早餐吃这么长时候,是要叫人等你到几时?”

统统人都猎奇,叫她站起家转一圈。

雅德林笑了,“美国人甚么神态你也能看出来?”

整张桌子都温馨下来。

宝来从花圃里返来,闻声这话,俄然咯咯地笑起来。

宝来问,“……那是她先生?”

见露西仍在门外给她扼守着, 便谨慎的问,“我明天……”

宝珠低头看一眼,俄然猎奇,“哎,May穿的是甚么?”

“我吓了一跳,觉得英国人来抓人。细心一想,才想起这里是香港,不是租界,对中国人坏的倒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因而我就跟他说‘你好,早上好’,他在跟花王发言,转头来,‘嗯,早上好’,哗,口音是美国的,神态跟美国人又是两样。”

吵吵嚷嚷的食堂顿时鸦雀无声。

她立即会心,冲露西感激浅笑,将房门钥匙交给露西。

两人前脚还没出花圃,背面声音又响起来。

露西给她眨眨眼, “趁女孩都出去玩了, 我替你送去洗。快些下去用饭, 有人等你。”

食堂正对花圃,花圃在山崖边上,往下能见到海,花王打理得太好,花圃的花枝繁叶茂开起来,海与都会一起从视野里消逝,只能瞥见湛蓝的天。

世人问她笑甚么。

她笑起来,“他同时约会七八个女孩,我也要跟他一样吗?”

女孩儿们都笑起来:“宝珠想爱情了!”

越靠近,年青女孩子们叽叽呱呱的笑闹声越清脆。

宝珠说,“表姐在美国报社上班,她最讨厌美国人。美国人自来熟,熟谙你没几天就搂着你乱开打趣。”

“同她说了甚么?”很多女孩子们都放下餐匙。

一转头,西泽站在门廊上,大略是想奉告她车来了。见她穿长袖长裤,笑一笑,英文问她,“穿这么多?”

“英国人还是美国人?”近东来的女孩子问。

一辆红色沃克斯豪尔开上来,在法国嬷嬷批示下停进车库里。

她站起来后退几步,解释说,“就是袴子,工装袴。美国西部工人多,李维斯发明给他们穿的,耐磨,也不消洗。三藩市时髦了很多年,本年风行到东边去,平常美国人也爱穿。”

很多人那种看情敌的警戒眼神立即松弛下来。

宝来取了片吐司,“宝珠刚才从花圃里返来可不是这么说的。”

“美国人。我刚才出门同他说过两句话,听出口音。”宝珠是上海来的,在上海念过美国粹校。

她揉揉眼, 困顿的起床来。奶油色的台灯亮了一晚, 照着窗户外头透亮的海。房里只剩她一人,西泽不见了人, 拖鞋、浴巾整齐拾在门边。若不是浓厚的石楠味提示她昨晚确有其事, 不然她恍然还觉得只是在春季里发了个梦。

露西说,“是呀。说接她去浅水湾,天没亮就来等着了。”

本地女孩们打趣说,“一看就是美国车,英国人可不兴这类色彩。”这老牌帝国还是是殖民地女孩们的最爱。

她缩回脑袋,在晨光里一溜烟穿过走廊。

仓促下楼梯时,从客堂往花圃探头一望,瞥见花圃里同花王谈天的玄色高个,不由舒心一笑。

她听闻,瞪他一眼,转头和人道别。

他仿佛也发觉到,转头来,也一笑,指指餐厅,让她先去吃东西。

宝珠小声说了句甚么。

桌上沉默了一阵。

一群人又叽叽喳喳群情起来,两张长餐桌,话题倒开了三个,殖民式英文、广东话与印度语混在一起,听起来像兵戈。她想起有次国文课教员说“三个广东女孩发言,能抵得过一百个本地门生”,还真的挺贴切。

世人来了兴趣,叫她接着说。

看外头太阳恰好, 想起明天要去浅水湾, 仓促洗了个澡,套上一件印了降落伞的淡粉薄呢短裙出门。露西在露台给夙起沐浴的女孩烧热水, 转头一看她露在外头乌黑两条腿, 一把拉住她, 嘘声说, “归去换条长裤。”

她说,“牛仔裤。袴子。”

第二天是闹钟将她唤醒的。烟台产的马蹄表在宿舍楼走廊绝顶绝望的响, 这是最后一道用饭铃。露西笃笃笃地来捶她门,声音锋利又焦急:“哎哟我的女人,睡到几时了都?”

宝珠俄然涨红脸,小声呵叱姐姐闭嘴。

淮真低头揣摩,返来时该当在中环阛阓挑一块好的衣料送给露西。

她仓促喝掉最后一口麦片,想起西泽也许还没吃早餐,又折返去卤汁锅里拾起两只蛋。

有人立即说,“我觉得你真和瑞柏何约会去了。”

有人又想起那条被嫌弃的袴子,可贵歌颂道,“倒比穿丝袜便利的多,不轻易破。”

她想起露西周特地为她打圆场,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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