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太长廊,来到一座殿堂,殿中点着两支巨烛,微微摇摆,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柜,柜上贴着黄纸标签。他拿了烛台,一起找去,找到了“天”字辈的木柜,翻开柜门,见有三个黄布承担,右首一个承担上朱笔写着“于万亭”三字,不觉手一闲逛,数滴烛油溅了出来,当下镇摄心神,悄悄将承担提出,心中默祝,解了开来。

大痴手中没有暗器,眼怔怔的没法可施,哈哈大笑,道:“陈当家的,真有你的,这叫做斗智不斗力!你胜了,请吧!”陈家洛道:“忸捏,忸捏。鄙人本已输了,只因事关严峻,出于无法,务请谅解。”大痴大师脾气甚好,不觉得忤,笑道:“前面两殿是我两位师叔扼守,我两位师叔武功精深,还请谨慎。”陈家洛道:“多谢大师指导。”心下感激,再入内殿。

陈家洛如此接连收回棋子,撞墙反弹,大痴没法再守住烛火,幸亏他已占先了数十枝香,这时再不去理睬对方灭烛,双手连挥,抓紧灭香。俄然间殿中一片暗中,陈家洛已将蜡烛尽行打熄,但他这一边扑灭的线香也只剩下七枝,劈面却点点星火,何逾三数十枝,正自气沮,忽听大痴叫道:“陈当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师停息,到拱桌上拿了再打。”

陈家洛重新读起:“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门下第二十一代天字辈俗家弟子于万亭带罪敬白。弟子出身农家,自幼费事,从小与左邻徐家女儿潮生了解,两人年长后甚相敬爱……”陈家洛读到这里,心中突突乱跳,想道:“莫非寄父犯规之事和我姆妈有关?”再看下去:“……我二人厥后私订毕生,商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过世后,比年天旱,田中并无收成,弟子出外餬口,蒙恩师慈悲,收在坐下。缴上绣花背心,乃弟子离乡时徐女所赠。”

陈家洛读到这里,拿着母亲的旧衣,不由泪如泉涌,过了一会,再读下去:“……而后十余年间,弟子虽在北京,但严守师门规条,不敢再与徐女会晤。及至雍正暴毙,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代,知乾隆即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凶险暴虐,预遣刺客侵犯徐女灭口,故当夜又入陈府,藏于徐女室内。是夜果来刺客两人,皆为弟子所杀,并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遗旨,现一并呈上。”

陈家洛看到这里,面前一片恍惚,畴昔各种不解之事:母亲为甚么要本身随寄父出走,母亲为甚么写了给本身的遗书又复烧毁,为甚么母亲归天以后寄父即悲伤而死,对母亲遗书上“威胁嫁之陈门”,“半生伤痛”等琐细字句,顿时全都了然,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心想寄父为了庇护姆妈,竟然在我家甘操贱役五年之久,实是情深义重。当时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数十佣仆当中,竟然有此一名一代大侠。

陈家洛一摸衣囊,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听大痴道:“你先拿吧。”陈家洛走到拱桌之前,灵机一动,心想:“这是大事所系,只好耍一下恶棍了。”左手兜起长衫下襟,右手在拱桌桌面上一抹,把桌上全数暗器都胸入衣衿,跃回己方,笑道:“1、2、三,我要发暗器啦。”大痴扑到桌边伸手摸去,桌上空空如也。陈家洛铁莲子、菩提子连续串射将出去,半晌之间,把劈面地下的香火灭得一星不留。

天镜禅师身材极高,坐在蒲团上比凡人站立也矮不了多少,两颊深陷,满身仿佛无肉,瞧上去不怒自威。天镜道:“你连过三殿,足见高超。固然你寄父已不属少林门下,但说来你老是长辈,我也不能跟你平局过招。如许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败,就让你畴昔。”陈家洛站起见礼,道:“请老禅师慈悲。”天镜哼了一声,道:“请坐,接着!”陈家洛刚坐上蒲团,只觉一股劲风当胸扑到,忙运双掌相抵,只和他手掌一碰,立觉猛不成当,如是硬接,势非跌下蒲团不成,忙使招“分离”,想把劲力引向一旁消解。那知天镜的掌力刚猛无俦,“分离”竟然黏他不动,只得拚着满身之力,强接了这招。

内里一殿也是烛火敞亮,殿堂却较前面三殿小很多。殿中放了两个蒲团,达摩院首坐天镜禅师盘膝坐在左边蒲团上,见陈家洛出去,起立相迎,道:“请坐吧!”陈家洛不知他要如何比试,依言坐上右边蒲团,心想大颠、大痴已如此功力,天镜是他师叔,又是达摩院首坐,武功之精,不言可喻,本身多数不是敌手,只好随机应变了。

陈家洛道:“弟子受了伤,最后一殿是必然闯不畴昔了,求老禅师指导明路。”天镜道:“过不去,就转头。”陈家洛心想:“释家叫人转头,我们豪侠之辈却讲究一往无前,死而无悔。”因而行了个礼,鼓勇踏入后殿。

风声起处,陈家洛又打灭五炷线香。大痴连挥两下,九烛齐熄。烛火一灭,黑暗中香头火光看得越加清楚,那就易取准头。陈家洛心想:“正该如此,我如何没想到?”九颗棋子分三次掷出,直奔烛头,只听叮叮叮一阵响,烛火毫无动静,九颗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痴打了下来,不觉一呆,大痴却乘机打灭了四炷线香。待他再发,陈家洛也掷棋子去迎击念珠,但因本身这边烛火已灭,香头微光,怎照得清楚藐小的念珠?对方五颗念珠只击中了两颗,其他三颗却又打灭了三炷香。

一进门,吃了一惊,本来内里是小小一间静室,少林寺方丈天虹禅师端坐禅床,心想天镜已如此短长,天虹在少林寺位居第一,本身如何能敌?这静室甚是窄隘,比试的必然不是拳脚暗器之类,多数是较量内功,那更无取巧余地了,正自惊奇不定,天虹禅师合什躬身,说道:“请坐。”陈家洛在禅床一边坐了。见两人之间有张小几,几上小香炉中檀香青烟袅袅上升,劈面壁上挂着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图,寥寥未几几笔,却画得两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道:“畴前有个老婆婆,卧在树下,忽有大熊要来吃她。老婆婆绕树奔逃,大熊伸掌至树后抓拿,老婆婆把大熊两只前掌捺在树干之上,熊就不能动了,但老婆婆也不敢罢休。厥后有一人颠末,老婆婆请他帮手,一同杀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脱身远逃,那人反而没法脱身。”陈家洛知他寄意,说道:“救人危难,奋不顾身,吾佛宿世曾经捐躯,喂鹰饲虎。”说的是《本生经》中故事。他寄父于万亭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随身照顾几本浅近佛经,陈家洛随他前赴回疆之时,当作故事书,曾经看过。天虹拂尘一举,道:“请进吧。”陈家洛跨下禅床,躬身施礼,说道:“弟子擅闯重地,方丈恕罪。”天虹点了点头。陈家洛回身入内,只听身后数声微微感喟。

陈家洛道:“畴前有一对佳耦,有三个饼。每人各吃了一个,剩下一个。两人商定,谁先说话,谁就没饼吃。”天虹听他也在引述《百喻经》,点了点头。陈家洛接着道:“两人僵住了不说话。不久有一个贼出去,把他们家里的财物都拿了。佳耦俩因有约在先,眼睁睁的瞧着不说话。那贼见他们如此,大了胆量,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老婆。丈夫仍然不睬。老婆忍不住叫了起来。贼人拿了财物逃脱了。那丈夫鼓掌笑道:‘好啊,你输啦,饼归我吃。’”天虹禅师本来就知这故事,但听到此处,也不由浅笑。陈家洛道:“为了一点小小的安适吃苦,反而忘怀了大苦。为了口腹之欲,却不睬会贼子抢己财物,侵犯本身亲人。佛产业普渡众生,不能忍心专顾一己。”

再读摺子:“乾隆大略不知此事,是以再无刺客遣来。但弟子难以放心,乃扮装为佣,在陈府操纵贱役,劈柴担水,共达五年,确知已无后患,方始拜别。弟子以王谢弟子,大胆妄为,若为人知,不免贻羞师门,废弛少林清誉,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

陈家洛见劈面烛火光辉,本身这边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香,心想:“莫非第三殿便闯不畴昔?”危急中俄然想起赵半山的飞燕银梭,当下看准方位,把三颗棋子猛力往墙边掷去。大痴见他乱掷,暗笑毕竟是年青人沉不住气,一输就大发脾气。那知三颗棋子在墙上一碰,反弹转来,一颗落空,余下两颗把两枝烛火打灭。大痴吃了一惊,不由得喝采。

天虹叹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人之所滞,在以有为有。若托心本无,异想便息。”陈家洛道:“众生方大磨难。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纣以残害为性,岂能由其适性清闲?”天虹知他热情世务,决意为生民消弭痛苦,也甚恭敬,说道:“陈当家的满腔热血,可敬可佩。老衲再问一事,就请自便。”陈家洛道:“请老禅师指导迷津。”

陈家洛见他一招招越来越是短长,心想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听钟声镗镗,本来天已微明,寺中撞动巨钟,心念一动,左掌轻飘飘的跟着钟声拍了畴昔,劲力方位,全顺天然,没半点勉强。天镜“咦”了一声,回掌扒开。陈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学到的掌法,回旋快意,跟着钟声一掌一掌的拍去。天镜全神灌输,出掌相敌,拆到钟声止歇,陈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长辈接不住了。”

天镜道:“好好,已拆了四十余招,公然掌法精美,请吧。”陈家洛站起家来,正要走动,俄然一晃,安身不稳,忙扶壁站住,只觉面前金星乱闪。天镜扶他坐下,说道:“你最后硬接我第一招时伤了气,悄悄的调匀一下呼吸,不碍事。”陈家洛闭目坐在蒲团上,依言运气,过了一会,这才内息顺畅,但双掌双臂都已微肿,模糊胀痛,心想这位老禅师端的短长。天镜道:“你这路掌法是那边学来的?”陈家洛说了。天镜道:“西域有此精美掌法,一本天然,令我大开眼界。你如一上来就用这掌法,手臂也不会受伤了。”

天虹禅师沉吟了一会,道:“畴前有一人长于牧羊,乃至大富,但是此人生性吝啬,不肯使钱……”陈家洛听他俄然讲起故事来,不觉大为惊奇,当下凝神聆听,听他持续讲道:“有一人非常狡猾,知他愚鲁,并且极想娶妻,就骗他道:‘我晓得有一女子非常仙颜,替你娶做老婆吧。’牧羊人非常欢乐,给了他很多财物。过了一年,那人又道:‘你老婆已给你生了一个儿子。’牧羊人从未见过老婆,但传闻已生儿子,更加欢畅,又给了他很多财物。厥后那人又道:‘你儿子已经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万分哀痛。”陈家洛颇务杂学,听他说到这里,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讲大乘法的《百喻经》,听他又道:“实在世上的事无不如此,皇位、繁华,便如那牧羊人的老婆儿子普通,都是虚幻。又何必苦操心力以求,得了为之欢乐,失了为之哀痛呢?”

陈家洛越看越是惊奇,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书院奥,即便下山,只因顾虑徐女恩典,尘缘不能割舍,待归故里,惊悉徐女之父竟已将女嫁于本地豪族陈门。弟子伤痛之际,夜入陈府探视。仗师门所授技艺,为一己私交而擅闯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后徐女随夫移居京都,弟子恋念不舍,三年后复去看望,是夜适逢徐女生养,得一男儿,纷繁当中,弟子仅在窗外张望数眼。四今后弟子重去,徐女神采仓促,告以所生之子已为四皇子胤禛掉去,偿还者竟为一女,又云胤禛正谋夺嫡,其宗子弘晖早死,另有一子弘时不为祖父所喜,是以急图有子。未及竟谈,楼外突来雍邸血滴子四人,皆为妙手,显为胤禛派来观察者,想是陈府如有人泄漏奥妙,即杀之灭口。弟子惊而逃逸,为其追及,苦战中弟子额间中刀受伤,拚死尽杀血滴子,回楼晕倒。徐女以内衣为弟子裹伤。所呈血衣,即为该物。弟子与闻皇室奥妙,闪现少林武功,为师门肇事,此所犯戒律二也。”

陈家洛这一招固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模糊作痛。天镜禅师叫道:“第二招来了。”陈家洛不敢再行硬架,待得掌到,身子微偏,反拳拦打他臂弯,这是“百花错拳”中的妙着,仇敌势须收掌相避。不料天镜右臂“横扫千军”,肘弯快速对准他拳面横推过来。这一下来势快极,陈家洛拳力未发,已被对方肘部抵住,忙脚上用力,身子直拔起来,避开了这一推,落下来仍坐在蒲团之上。天镜见他变招快速,能坐焦急跃,点了点头,反掌回抓。

陈家洛翻到最后,果见黄摺末端黏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如朕崩驾之时,陈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将其百口长幼尽数处决不贷。”恰是雍正亲笔,字后盖着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两字。陈家洛曾听寄父提及,雍帮部下养着一批密探刺客,号称“血滴子”,专为天子干暗害的活动。雍正密令血滴子杀人,便以“武威”朱印为记。心想:“当时寄父武功已经极高,两名血滴子天然不是他敌手,他为了救我姆妈,连我爸爸以及我百口也都救了,想必雍正知他活着之时,我父母决计不敢透露此事,是以一向忍到身后。”

对比之下,大痴已胜了九烛二香,他以念珠死力守住九枝烛火,一面趁机灭香,再比武数合,又多胜了十四炷香。陈家洛出尽尽力,也只打灭了两枝蜡烛。贰内心一急,大痴乘势直攻,一口气打灭了十九炷香。

包中是一件绣花的男人背心,另有一件撕烂了的白布女衣,上面点点斑斑,仿佛都是血迹,年深日久,早已变黑,别的便是一个黄纸大摺。陈家洛翻开摺子,顿时心中酸痛,上面写的恰是他寄父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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