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夫人吃了一惊,低声道:“外子来了,他……他最多疑,段公子临时躲一躲。”段誉道:“晚生终须拜见前辈,不如……”钟夫人左手伸出,立时按住了他口,右手拉着他手臂,将他拖入东边配房,低声道:“你躲在这里,千万不成出半点声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难保,我也救你不得。”

他站了半晌,只听得树后脚步声响,先前那少女说道:“夫人有请。”说着回身出来。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作丫环打扮,说道:“尊客……公子请随我来。”段誉道:“姊姊如何称呼?”那丫环摇了摇手,表示不成说话。段誉便也不敢再问。

面前大片草地,绝顶处又满是一株株松树。走过草地,只见一株大松上削下了丈许长、尺许宽的一片,漆上白漆,写着九个大字:“姓段者入此谷杀无赦”。八字玄色,那“杀”字却漆成殷红之色。

段誉心想:“这两件事可得说个大谎了,免得令她猜破我的出身。”便道:“晚生是江南临安府人氏,家父单名一个‘龙’字。”钟夫人脸有思疑之色,道:“但是公子说的倒是大理口音?”段誉道:“晚生在大理已住了三年,学说本地口音,只怕不像,倒教夫人见笑了。”钟夫人长嘘了一口气,说道:“口音像得很,便跟本地人普通无异,足见公子聪明。公子请坐。”

江岸尽是山石,巷子也没一条,七高八低的走出七八里地,见到一株野生桃树,树上健壮累累,虽仍青酸,还是采来吃了个饱,又走了十余里,才见到一条小径。沿着小径行去,将近傍晚,终究见到了过江的铁索桥,桥边石上刻着“善人渡”三个大字。

狠一狠心,拿着烛台,大踏步走出石室,待欲另寻前程,只见室旁一条石级斜向上引,初出去时因一眼便见到玉像,于这石级全未在乎。他跨步而上,一步三踌躇,几次三番又再转头去瞧那玉美人,最后咬紧牙关,下了好大决计,这才踏步上前。

那丫环引着他穿过一座树林,沿着小径向右首走去,来到一间瓦屋之前。她推开了门,向段誉招招手,让在一旁,请他先行。段誉走进门去,见是一间小厅,桌上点着一对巨烛,厅虽不大,安插却颇精雅。他坐下后,那丫环献上茶来,说道:“公子请用茶,夫人便即前来相见。”

他旁观很久,亮光越来越恍惚,见几上有两座烛台,兀自插着半截残烛,烛台的托盘上放着火刀火石和纸媒,便打着了火,点烛再看,只看得头晕脑胀,心口烦恶,站起家来,伸了个懒腰,蓦地心惊:“这局棋实在太难,我便再想上十天八天,也一定解索得开,当时我的性命固已不在,钟女人也早给神农帮活埋在地下了。”转过身子,反手拿起烛台,决不让目光再与棋局相触,俄然一阵狂喜:“是了,这局棋如此繁复通俗,定是神仙姊姊单独布下的‘珍珑’,决不是两小我下成的!”

钟夫人一怔,敛衽回礼,说道:“公子万福!”随即问道:“你……你姓段?”神采间很有非常。段誉既已自报姓名,再要扯谎已来不及了,只得道:“晚生姓段。”钟夫人道:“公子仙乡那边?令尊名讳如何称呼?”

帛卷尽处题着“凌波微步”四字,厥后绘的是无数足印,说明“归妹”、“无妄”等等字样,尽是《易经》中的方位。段誉前几日还端庄心全意的研讨《易经》,一见到这些称呼,顿时精力大振,便似碰到故交良朋普通。只见足印密密麻麻,不知有几千百个,自一个足印至另一个足印均有绿线贯穿,线上绘有箭头。最后写着一行字道:“步法神妙,保身避敌,待积内力,再取敌命。”

见树上钉着一枚铁钉,钉上悬着一柄小铁锤,便提起来向那“段”字上敲去。铁锤击落,收回铮的一下金属响声,实在清脆,段誉出乎不料,微微一惊,才知“段”字之下镶有铁板,板后中空,因内里漆了白漆,一时瞧不出来。他又敲击两下,挂回铁锤。

过了一会,听得松树后一个少女声音叫道:“蜜斯返来了!”语音中充满高兴。

一眼望出去,外边怒涛澎湃,水流湍急,竟是一条大江。江岸山石壁立,嶙峋巍峨,看这情势,已到了澜沧江干。他又惊又喜,渐渐爬出洞来,见容身处离江面有十来丈高,江水即使大涨,也不会淹进洞来,但要走到江岸,却也实在不易,当动手脚齐用,狼狈不堪的爬上,同时将四下地形牢服膺住,筹算救人之事一了,再来此处伴随神仙姊姊。

段誉心道:“神仙姊姊所遗的步法,必然精美之极,碰到劲敌时脱身逃脱,那就很好,‘再取敌命’也就不必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说道:“好端端地,进喜儿又怎会让人家杀了?”

段誉喝了两口茶,见东壁上四幅屏条,绘的是梅兰竹菊四般花草,但是挨次却挂成了兰竹菊梅;西壁上的四幅春夏秋冬,则挂成了冬春夏秋,心想:“钟女人的爹娘是武人,不懂书画,那也怪不得。”

蓦地里心中一凛:“啊哟,既有棋局,自必曾有两人在此下棋,只怕神仙姊姊就是阿谁‘秋水妹’,和她丈夫无崖子在此下棋,唉,这个……这个……啊,是了,这局棋不是两小我下的,是神仙姊姊孤居深谷,寥寂之际,本身跟本身下的。”走近去细看棋局,凝神半晌,不由得越看越心惊。

卷好帛卷,对之作了两个揖,珍而重之的揣入怀中,回身对那玉像道:“神仙姊姊,你叮咛我朝午晚三次练功,段誉不敢有违。此后我对人更加客气,别人不会来打我,我天然也不去吸他内力。你这套‘凌波微步’我更要用心练熟,目睹不对,立即溜之大吉,就吸不到他内力了。”至于“杀尽清闲派弟子”一节,却想也不敢去想。

段誉从怀里摸出钟灵的那对花鞋,说道:“钟女人叮咛晚生以此为信物,前来拜见夫人。”钟夫人接过花鞋,道:“多谢公子,不知小女赶上了甚么事?”段誉便将如何与钟灵在无量山剑湖宫中相遇,如何本身多管闲事而惹上了神农帮,如何钟灵被迫放闪电貂咬伤多人,如何钟灵遭扣而命本身前来求救,如何跌入山谷而担搁多日等情一一说了,只没提到洞中玉像一节。

一踏进门,举目四望,顿时吁了口长气,大为宽解,本来这“琅嬛福地”是个极大的石洞,比以内里的石室大了数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满木制书架,但是架上却浮泛洞地连一本书册也无。他持烛走近,见书架上贴满了签条,尽是“昆仑派”、“少林派”、“四川青城派”、“山东蓬莱派”等等称呼,此中鲜明也有“大理段氏”的签条。但在“少林派”的签条下注“缺易筋经”,在“丐帮”的签条下注“缺降龙廿八掌”,在“大理段氏”的签条下注“缺一阳指法、六脉神剑剑法,憾甚”的字样。

段誉心想:“这谷骨干么如此恨我姓段的?就算有姓段之人获咎了他,天下姓段之人成千成万,怎能个个都杀?”当时天气昏黄,这九个字又写得张牙舞爪,阿谁“杀”字下红漆淋漓,似是洒满了鲜血普通,更加惨厉可怖。深思:“钟女人叫我别说姓段,本来如此。她叫我在九个大字的第二字上敲击三下,便是要我敲这个‘段’字了,她当时不明言‘段’字,定是怕我活力。敲就敲好了,打甚么紧?她救了我性命,又是这么个美女人,别说只在‘段’字上敲三下,就在我段誉头上猛敲三下,那也无妨。”

再展帛卷,长卷上源源皆是裸女画像,或立或卧,或现前胸,或见后背,人像的面庞都是普通,但或喜或愁,或含情凝眸,或轻嗔薄怒,神情各别。一共有三十六幅图象,每幅像上均有色彩细线,说明穴道部位及练功法诀。

钟夫人怔怔的瞧着他,低低的道:“是啊,这原也难怪,当年……当年我也是如许……”段誉道:“如何?”钟夫人一怔,一朵红云飞上双颊,她虽人至中年,娇羞之态却不减妙龄少女,内疚道:“我……我想起了别的一件事。”说了这句话,脸上红得更短长了,忙岔口道:“我……我想这件事……有点……有点毒手。”

提起手来,在本身脸颊上各击一掌,左颊打得颇重,甚是疼痛,再打到右颊上那一掌自但是然放轻了些,心道:“好人恶人来冲犯神仙姊姊,神仙姊姊才引他们的内力而为己用,那是撤除好人恶人的为祸之力,犹似抢下屠夫手中的屠刀,又不是杀了屠夫。”

坐在桥边歇了一阵,才依着钟灵指导的途径,快步而行。走得大半个时候,劈面是黑压压的一座大丛林,心知已到了钟灵所居的“万劫谷”谷口。走近前去,果见右首一排九株大松树参天并列,他自右数到第四株,依着钟灵的指导,绕到树后,扒开长草,树上呈现个洞口,心想:“这‘万劫谷’的地点当真埋没,若不是钟女人奉告,又有谁能晓得谷口竟是在一株大松树中。”

想像当年架上所列,皆是各门各派武功的图谱经籍,但是架上书册却已为人搬走一空。这一来,段誉心中如一块大石落地,欢乐不尽:“既然武功文籍都不见了,我不学武功,便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号令。”但内心即生愧意:“段誉啊段誉,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令为喜,便是对她不忠。你不见武功文籍,该当懊丧烦恼才是,怎地反而欢乐?神仙姊姊天上地下有灵,原宥则个。”

钟夫人本来神采恍忽,一听之下,仿佛俄然从梦中惊醒,忙问:“小女如何了?”

贰心下大喜,钟灵指导他的路子恰是要过“善人渡”铁索桥,这下子可走上了正道啦。当下扶着铁索,踏上桥板。那桥共是四条铁索,两条鄙人,上铺木板,以供行走,两条在旁作为扶手。一踏上桥,几条铁索便即闲逛,行到江心,铁索晃得更加短长,一瞥眼间,但见江水荡荡,激起无数泡沫,如快马奔腾般从脚底飞过。他不敢向下再看,双眼望前,一步步的终究挨到了桥头。

钟夫人默不出声的听着,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待段誉说完,悠悠叹了口气,道:“这女孩子一出去就肇事。”段誉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须怪不得钟女人。”

段誉见她扭扭捏捏,心道:“这事当然毒手,但是你又何必羞得连耳根子也红了?你女儿可比你风雅很多。”

钻进树洞,左手扒开枯草,右手摸到一个大铁环,用力提起,木板翻开,上面是一道石级。他走下几级,双手托着木板放回原处,沿石级向下走去,三十余级后石级右转,数丈后折而向上,上行三十余级,来到高山。

室中并无衾枕衣服,只壁上悬了一张七弦琴,弦线俱已断绝。又见床左有张石几,几上刻了个十九道棋盘,棋局上布着两百余枚棋子,然吵嘴对峙,这一局并未下毕。琴犹在,局未终,而才子已邈。段誉悄立室中,忍不住悲从中来,颊上流下两行清泪。

一昂首,只见石床床尾又有一个月洞门,门旁壁上凿着四字:“琅嬛福地”。想起神仙姊姊写在帛卷外的字,心道:“本来‘琅嬛福地’便在这里。神仙姊姊言道,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文籍,尽集于斯。我不想学武功,这些文籍不看也罢。只不过神仙姊姊有命,违拗不得。”因而秉烛走进月洞门内。

见这“琅嬛福地”中并无其他流派,又回到玉像所处的石室,只与玉像的双眸一对,心下便又痴迷倒置起来,呆看了半晌,这才一揖到地,说道:“神仙姊姊,本日我身有要事,只得临时别过,救出钟家女人以后,再来和姊姊相聚。”

段誉道:“我受钟女人之托,前来拜见谷主。”那少女“咦”的一声,仿佛颇感惊奇,问道:“我家蜜斯呢?”段誉见不到她身子,说道:“钟女人遭受凶恶,我特地赶来报讯。”那女子惊问:“甚么凶恶?”段誉道:“钟女人为人所擒,只怕有性命伤害。”那少女道:“啊哟!你……你等一会,待我去禀报夫人。”段誉道:“如此甚好。”心道:“钟女人本来叫我先见她母亲。”

但见这局棋窜改繁复非常,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倒脱靴,有征有解,花五聚六,窜改多端。段誉于弈理曾研讨数年,当日沉迷于此道之时,整日价就与帐房中的霍先生对弈。他资质聪慧,只短短一年光阴,便自受让四子而转为倒让霍先生三子,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国的妙手。但面前这局棋结果如何,却实在推算不出。

走到一百多级时,已转了三个弯,模糊听到霹雷霹雷的水声,又行二百余级,水声已震耳欲聋,前面并有亮光透入。他加快脚步,走到石级绝顶,前面是个仅可容身的洞窟,探头向外张望,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两人坐下后,钟夫人左看右瞧,不住的打量他。段誉给她看得浑身不安闲,说道:“晚生途中遇险,乃至衣衫褴褛,好生失礼。令爱身遭危难,晚生特来报讯。只以事在告急,不及改换衣冠,尚请恕罪。”

见左边有个月洞门,徐行走了出来,内里又是一间石室,有张石床,床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木制摇篮,他怔怔的瞧着这张摇篮,深思:“莫非神仙姊姊生了个孩子?不对,不对,那样斑斓的女人,如何会生孩子?”想到“绰约如处子”的神仙姊姊生了个孩子,不由懊损绝望之极,一转念间:“啊,是了,这是神仙姊姊小时候睡的摇篮,是她爹爹妈妈给她做的,阿谁无崖子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对了,定是如此。”也不去多想本身的测度是否有何缝隙,顿时便欢畅起来。

只听得环佩叮咚,内堂出来一个美妇人,身穿淡绿绸衫,约莫三十三四岁年纪,面貌清秀,端倪间模糊与钟灵类似,晓得便是钟夫人了。段誉站起一揖,说道:“晚生段誉,拜见伯母。”言语出口,脸上顿时变色,暗叫:“啊哟,怎地我把本身姓名叫了出来?我尽管打量她跟钟女人的边幅像不像,竟忘了假造个假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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