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一怔:“木女人怪我不该碰她身上肌肤,但若不救,她必将失血过量而死。事已如此,只好从权,最多不过给她再打两记耳光罢了。”撕下衣衿,给她擦去伤口四周的血渍,但见她肌肤晶莹如玉,皓白如雪,更闻到阵阵暗香,这时不敢多看,仓促忙忙的挑些胭脂膏儿,敷上伤口,喃喃的道:“你的背脊我看是看的,但不是偷看。”

猛听得劈面崖上一声厉啸,只震得群山鸣响。木婉清不由满身一震,颤声道:“那……那是谁?内功这等了得?”一伸手,抓住了段誉的手臂。只听得啸声缭绕空际,久久不断,群山所收回的反响来去打击,仿佛群鬼夜号,齐来索命。当时虽是天光白日,段誉于一顷刻间好似面前天也黑了下来。过了很久,啸声才垂垂止歇。

虽身处绝境,总不能束手待毙,相度四周阵势,见处身地点是座高崖,一面对江,三面皆是深谷,无路可逃,他长长叹了口气,将木婉清抱到一块凸起的岩石底下,以避山风与仇敌暗器,然后弓着身子搬集石块,聚在崖边低洼处。崖上乱石满地,没多时便搬了五六百块。诸事伏贴,便坐在木婉清身边闭目养神。

木婉清一声不响的听完,嘲笑道:“你不会武功,却多管江湖上闲事,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段誉歉然道:“我自作自受,也没话好说,只是扳连女人,心中好生不安。”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俄然间听到喀喇声响,一惊而醒,忙奔到崖边,只见五六名男人正悄没声的从这边山崖攀将上来,石块受触,堕下出声。山崖峻峭,那些人上得甚难。段誉暗叫:“好险,好险!”拿起一块石头,向崖边投下,叫道:“别上来,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一时情意难决,要想起个卦来决疑,却越来越倦,竟尔蒙蒙眬眬的睡去了。

段誉大喜,忙问:“木女人,那一盒药能止血治伤?”木婉清道:“红色的。”说了三字,又闭上眼睛。段誉再问:“红色的?”她便不答了。段誉好生奇特,心想红色的这一盒明显是胭脂,怎能治伤?但她既如此说,且试一试再说,老是胜于将毒药敷上了伤口。

段誉沉吟道:“倘若单是为我本身,我决不肯杀人。不过……不过,我不能让他们害你。”木婉清厉声道:“为甚么?”段誉道:“你救过我,我天然要救你。”木婉清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如有半分虚言,我袖中短箭立时取你性命。”说着右臂微抬,对准了他。段誉道:“你杀了这很多人,本来短箭是从袖中射出来的。”

段誉给她打得头晕目炫,身子打了个旋,双手端住脸颊,怒道:“你……你干么打我?”木婉清怒道:“斗怯懦贼,你……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肤,竟敢……竟敢偷看我的背脊……”急怒之下,顿时晕倒,横斜在地。

木婉清道:“白痴,你怕不怕我?”段誉道:“你又不会杀我,我怕甚么?”木婉清狠狠的道:“你触怒了我,女人一定不杀你。我问你,你见过我的脸没有?”段誉摇点头,道:“没有。”木婉清道:“当真没有?”她话声越来越低,额上面幕湿了一片,显是用力多了,盗汗不住排泄,但话声仍极严峻。

他彻夜未睡,实已疲累不堪,想了几句《易经》,便欲睡去,然知仇敌不久即至,却那边敢睡着?只闻到木婉清身上收回阵阵暗香,刚才摸索她鼻息之时,曾揭起她鼻子以下的面幕,当时牵挂她存亡,没留意她嘴巴鼻子长得如何,这时却不敢无端端的再去揭开她面幕瞧个清楚,回想起来,仿佛她脸上肌肤白嫩,起码不会是她所说的那般“满脸大麻皮”。

木婉清道:“此人武功短长得紧,我说甚么也是没命的了。你……你快快想体例逃命去罢,不消再管我了。”段誉浅笑道:“木女人,你把段誉看得忒也小了。我姓段的固然名誉极坏,也不至于坏到如许。”

木婉清道:“这些废话,说来有甚么用?”过了一会,问道:“你如何识得钟家小妞儿的?”段誉将如安在剑湖宫中初识钟灵、本身如何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由说了。

当光阴刚正中,敞亮的阳光照在她下半张脸上。段誉见她下颏尖尖,神采白腻,一如其背,光滑晶莹,连半粒小麻子也没有,一张樱桃小口工致端方,嘴唇甚薄,两排细细的牙齿便如碎玉普通,不由得心中一动:“她……她实是个绝色美女啊!”这时溪水已从手指缝中不住流下,溅得木婉清半边脸上都是水滴,有如玉承明珠,花凝晓露。段誉一怔,便不敢多看,转头向着别处。

段誉眼中泪水夺眶而出,举袖擦了擦眼泪,哭泣道:“我失手打死了两人,又……又吓得……吓得跌死了一人。”木婉清见他抽泣,好生奇特,问道:“那便如何?”段誉哭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无端杀人,罪业非小。”顿足又道:“这三人家中或有父母妻儿,闻知讯息,定必哀痛万分,我……我如何对得起他们?如何对得起他们的家人?”木婉清嘲笑道:“你也有父母妻儿,是不是?”段誉道:“我父母是有的,妻儿却还没有。”

段誉自幼从高僧学佛,连技艺也不肯学,此时平生第一次杀人,不由吓得脸如土色。他原意是投石惊走世人,不料竟连杀两人,又累得一人摔死,虽知若不拒敌,仇敌上山后本身与木婉清必定无幸,但毕竟难过之极。

段誉死命按住她伤口,不让鲜血流出,但血如泉涌,却那边按得住?他没法可施,顺手在地下拔些青草,嚼烂了敷上她伤口,鲜血涌出,立将草泥冲开,忽地记起:“先前她中了钩伤,曾从怀中取出药来敷上,不久便止了血。”悄悄伸手到她怀中,将触手所及的物事一一取出,除了装着钟灵年庚的那只小金盒外,另有一只黄杨木梳、一面小铜镜、两块粉红色手帕,另有三只小木盒、一个瓷瓶。他见到这些闺阁之物,一呆之下,方始领悟到面前此人是个女人,本身伸手到她衣袋中乱掏乱寻,未免太也无礼,而这些梳镜巾盒之属,跟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又实在难以联在一起。

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道:“还要,再去拿些来。”段誉依言再去取水,接连捧了三次,她方始解渴。

现在木婉清昏倒不醒,倘若悄悄揭开她面幕,她决不会晓得,他又想看,又不敢看,思潮起伏:“我跟她在此同生共死,十九要同归于尽,倘若直到一命呜呼之时仍未曾见过她一面,难道死得好冤?”但心底模糊又怕她当真是满脸的大麻皮,深思:“她若不是丑逾凡人,何故老是戴上面幕,不肯以真脸孔示人?这女人行事凶暴,猜想和‘清秀斑斓’四字无缘,不看也罢。”

他摇了点头,又到溪边捧些水喝了,再洗去脸上从木婉清伤口中喷出来的血渍,心想:“那断肠散的解药,吃不吃实在也不相干,不过还是吃了罢。”从怀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药送入口中,和些溪水吞服了,心道:“这解药苦得很,远不如断肠散甜甜的好吃。唉,想不到木女人竟这般仙颜。最好是来个‘睽’卦‘初九’:‘丧马’,‘见恶人无咎’。”又想:“这崖顶上有水无食,仇敌实在不必攻山,数日以后,咱二人饿也饿死了。”低头沮丧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说道:“可惜这山上没果子,不然也好采几枚来给你充饥。”

他累了半天,到这时心神才略为宁定,听得对崖上叫骂鼓噪声已然止息,深思:“莫非他们真的从谷中攻上来么?”伏在地下爬到崖边张望,不出所料,果见劈面山崖上十余人正渐渐向谷底攀附而下。山谷虽深,总有绝顶,这些人只须到了谷底,便可攀到这边崖上,看来最多过得两三个时候,仇敌便即攻到。

木婉清目光中闪过一阵奇特神采,这目光一瞬即逝,随即答复原前锋利如刀、酷寒若冰的神情,说道:“他们上得山来,杀不杀你?杀不杀我?”段誉道:“那多数是要杀的。”木婉清道:“哼!你是宁肯让人杀死,却不肯杀人?”

段誉爬到崖边张望,见劈面崖上还留着七八名男人,各持弓箭,监督着这边。再向山谷中望时,不见有人爬上,猜想仇敌决不会就此断念,必将是另筹攻山之策。

木婉清道:“你扳连我甚么?这些人的仇怨是我本身结下的,世上便没你这小我,他们还不是普通的来围攻我?只不过若没有你,我便能够了无牵挂……杀个……杀个痛快,给他们乱刀分尸,也胜于在这荒山上饿死。”她说到“了无牵挂”四字,顿了一顿,感觉亲口承认牵挂于他,大是不该,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脸,段誉全没感觉,而她语音有异,段誉也没留意,只安抚她道:“女人歇息得几天,待背上伤处好了,当时再冲杀出去,他们也一定拦得住你。”木婉清嘲笑道:“你倒说得稀松平常,我这伤几天以内怎好得了?对方妙手实在很多……”

他呆了半晌,回到木婉清身边,见她已然坐起,倚身山石。段誉又惊又喜,道:“木女人,你……你好啦!”木婉清不答,目光从面幕的两个圆孔中射出来,凝睇着他,很有严峻凶暴之意。段誉柔声劝道:“你躺着再歇一会儿,我去找些水给你喝。”木婉清道:“有人想爬上山来,是不是?”

他居高临下,投石极便,攀附上山的众男人和他相距数十丈,暗器射不上来,听到他的叫声,便即留步,游移了半晌,随即在山石后躲躲闪闪的持续爬上。段誉将五六块石头乱投下去,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男人遭石块击中,堕入深谷,自必粉身碎骨而亡。其他男人见势头不对,纷繁回身下逃,一人逃得急了,陡崖上一个出错,料必又是摔得身如肉浆。

因而将她伤口四周的衣衫撕破一些,伸指挑些胭脂,悄悄敷上。手指碰到她伤口时,木婉清迷含混糊中仍然觉痛,身子一缩。段誉安抚道:“莫怕,莫怕,我们先止了血再说!”说也奇特,这胭脂竟具灵效,涂上伤口不久,流血便渐渐少了;又过一会,伤口中排泄淡黄色水泡。段誉心道:“金创药也做得像胭脂普通,搽在乌黑的皮肉上也真都雅。”

段誉一惊,也不再恼她掌掴之辱,忙抢畴昔扶起。只见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水排泄,刚才她出掌打人,使力大了,本在渐渐收口的伤处复又分裂。

段誉听到右首淙淙水声,走将畴昔,见是一条清澈山溪,因而洗净了双手,俯下身去喝了几口,双手捧着一掬净水,走到木婉清身边,道:“伸开嘴来,喝水罢!”木婉清微一游移,流了这很多血后,委实口渴得短长,因而揭起面幕一角,暴露嘴来。

木婉清道:“你过来,扶我一扶。”段誉道:“好!你原不该说这很多话,多歇一会,再想体例逃生。”说着走畴昔扶她,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俄然间啪的一声,左颊上热辣辣的吃了记耳光。她虽在重伤之余,脱手仍极沉重。

段誉道:“我何必骗你?你实在不消‘闻言不信’。”木婉清道:“我昏去之时,你何故不揭我面幕?”段誉点头道:“我只顾治你背上伤口,没想到此事。”木婉清又气又急,喘气道:“你……你见到我背上肌肤了?你……你在我背上敷药了?”段誉道:“是啊,你的胭脂膏真灵,我千万猜想不到这竟然是金创灵药。”

木婉清一双妙目向他凝睇半晌,目光中竟透露不堪凄婉之情,柔声道:“‘名誉极坏’甚么的,是我跟你闹着玩的,你别放在心上。你又何必要陪着我一起死,那……那又有甚么用?你逃得性命,偶然能驰念我一刻,也就是了。”

他记不起木婉清先前用甚么伤药治伤,只曾见她从瓷瓶中倒了些绿色粉末给司空玄,冒充是童姥的灵药,也不知这些绿粉能不能止血。揭开一只盒子,暗香扑鼻,见盒中盛的似是胭脂。第二只盒子装的是半盒红色粉末,第三盒是黄色粉末,放近鼻端嗅了嗅,红色粉末并无气味,黄色粉末却极辛辣,一嗅之下,顿时打个喷嚏,心想:“不知这是金创药,还是杀人的毒药?倘若用错了,岂不糟糕!”伸指力捏木婉清的人中,过了半晌,她微微展开眼来。

木婉清痛得大呼一声,醒了转来,跟着又即晕去。

这一坐倒,便觉光屁股坐在沙砾之上,刺得微微生痛,心道:“我二人这是‘夬卦’,‘九四,臀无肤,其行次且;牵羊悔亡,闻言不信。’‘次且’者,趑趄也,却行不顺也,这一卦再准也没有了。我是‘臀无肤’。这‘肤’字如改成个‘裤’字,就更加妙。她老是说男人爱哄人,恰是‘闻言不信’。但是她‘牵羊悔亡’,我岂不是成了一只羊?但不知她是不是悔怨?”

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转,一睁眼,便向他恶狠狠的瞪视。段誉怕她再打,离得远远地。木婉清道:“你……你又……”觉到背上伤口处阵阵清冷,知段誉又为本身敷上了新药。段誉道:“我……我不能见死不救。”木婉清不住喘气,没力量说话。

回到木婉清身边,见她仍昏倒未醒,正想设法相救,只见她背后左肩上鲜明插着一枚钢锥,鲜血染满了半边衣衫。段誉一惊,在马背上时坐在她身前,刚才仓促逃命,没发觉她竟受此重伤,第一个动机便是:“莫非她已经死了?”忙拉开她面幕,伸指到她鼻底一试,幸亏微微另有呼吸,心想:“须得拔去钢锥,止住流血。”伸手抓住锥柄,咬紧牙关,用力上拔,钢锥应手而起。他不知闪避,一股鲜血喷得满头满脸都是。

段誉从未听过她说话如此和顺,这啸声一起,她俄然仿佛变作了另一小我,只不过她恶狠狠、冷冰冰的说惯了,这些斯斯文文的话说来不免有些生硬,浅笑道:“木女人,我喜好听你这么说话,那才像是个斯文仙颜的好女人。我不是偶然会驰念你一刻,我会不时候刻驰念你。”木婉清哼的一声,道:“不时候刻驰念我,那不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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