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将木婉清搂在怀里,又欢乐,又体贴,问道:“木女人,你伤处好些了么?那恶人没欺负你罢?”木婉清嗔道:“我是你甚么人?还是木女人、木女人的叫我。”

朱丹臣道:“刚才我坐在岩石以后,朗读王昌龄诗集,他那首五绝‘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寥寥二十字中,俶傥慷慨,真乃令人倾倒。”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书来,恰是《王昌龄集》。段誉点头道:“王昌龄以七绝见称,五绝似非其长。这一首却确是宏构。另一首〈送郭司仓〉,不也绸缪高雅么?”随即高吟道:“映门淮水绿,留骑仆民气。明月随良椽,春潮夜夜深。”朱丹臣一揖到地,说道:“多谢公子。”

段誉心中叫声:“啊哟!”这闪电貂虽咬“死”了他,他却知纯系本身不会驯貂、卤莽胡为之故,倒也没怨怪这敬爱的貂儿,目睹它毙命,心下怜惜:“唉,钟女人倘若晓得了,可不知有多难过。”

那朱蛤从闪电貂身上跳下,“江昂、江昂”的叫了两声。草丛中簌簌声响,游出一条红黑斑斓的大蜈蚣来,足有七八寸长。朱蛤扑将畴昔,那蜈蚣游动极快,敏捷逃命。朱蛤接连追扑几下,竟没扑中,它“江昂”一声叫,正要放射毒雾,那蜈蚣忽地笔挺对准了段誉的嘴巴游来。

忽听得岩后有人长声吟道:“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高吟声中,转出一小我来,恰是那四大保护之一的朱丹臣。段誉喜叫:“朱兄!”朱丹臣抢前两步,躬身施礼,喜道:“公子爷,天幸你安然无恙,刚才这位女人那几句话,真吓得我们魂不附体。”段誉拱手行礼,道:“本来你们已见过了?你如何到这儿来啦?真是巧极。”

段誉一见,不由惊奇万分,跃过来的只是一只小小蛤蟆,长不逾两寸,满身殷红胜血,眼睛闪闪收回金光。它嘴一张,颈下薄皮震惊,便“江昂”一声牛鸣般的呼啸,如此小小身子,竟能收回偌大鸣叫,若非亲见,说甚么也不能信赖,心想:“这名字获得倒好,声若牯牛,满身朱红,公然是莽牯朱蛤。但既然如此,一见之下化为脓血的话便决计不对。‘莽牯朱蛤’这个名字,定是见过它的人给取的。一摊脓血又怎想得出这个贴切的名字?”

木婉清不通诗书,心道:“这书白痴忘了身在那边,一谈到诗文,便这般津津有味。这武官却也会拍马屁,随身竟带着本书。”她不知朱丹臣文武全才,平素耽读诗书。

朱丹臣笑道:“不敢当此称呼。”心想:“这女人边幅斑斓,刚才脱手打公子耳光,伎俩灵动,看来武功也颇了得。公子爷吃了个耳光,竟笑嘻嘻的不觉得意。他为了这个女人,竟敢离家这么久,可见对她非常沉沦。不知她是甚么来源?公子爷年青,不知江湖险恶,别要惑于美色,妨了申明德行。”笑嘻嘻的道:“两位爷台顾虑公子,请公子即回府去。木女人若无要事,也请到公子府上作客,盘桓数日。”他怕段誉不肯回家,但如能邀得这位女人同归,多数便肯归去了。

只自怨自艾得半晌,四肢百骸都垂垂生硬,知剧毒已延及满身,到厥后眼睛嘴巴都合不拢来,神智却仍腐败,心想:“我如此死法,模样实在太不美妙,这般张大了嘴,是痴人鬼还是馋痨鬼?不过百害当中也有一利,木女人见到我这个光屁股大嘴僵尸鬼,心中作呕,悲戚思念之情便可大减,于她身子很有好处。”

段誉不肯就此回家,但既给朱丹臣找到了,猜想不归去也是不可,只要途中徐谋脱身之策,当下三人同行下峰。木婉清一心想问他这七日七夜当中到了那边,但朱丹臣便在近旁,说话诸多不便,只得强自忍耐。朱丹臣身上携有干粮,取出来分给两人吃了。

段誉迟疑道:“我怎……如何对伯父、爹爹说?”木婉清红晕上脸,转过了头。

谁家后辈谁家院

第六回

猛听得“江昂、江昂、江昂”三声大吼,跟着噗、噗、噗声响,草丛中跃出一物,段誉大惊:“啊哟,万毒之王‘莽牯朱蛤’到了。那两人说一见此物,满身便化为脓血,那便如何是好?”跟着便想:“胡涂东西!一摊脓血跟光屁股大嘴僵尸比拟,阿谁模样都雅些?当然是宁为脓血,毋为丑尸。”但听“江昂、江昂”叫声不断,只是那物在己之右,头颈早已生硬,没法转头去看,倒是欲化脓血而不成得。幸亏噗、噗、噗响声又作,那物向闪电貂跃去。

三人到得峰下,又行数里,见大树旁系着五匹骏马,本来是古笃诚等一行骑来的。朱丹臣走去牵过三匹,让段誉与木婉清上了马,本身这才上马,跟从在后。当晚三人在一处小客店中宿歇,分占三房。朱丹臣去买了一套衫裤来,段誉换上以后,始脱“臀无裤”之困。

木婉清哼了一声,道:“你跟我说话,不消叽哩咕噜的掉书包,我是个山野女子,没念过书。你文诌诌的话哪,我只晓得一半。”朱丹臣陪笑道:“是,是!鄙人虽是武官,却偏要冒充文士,酸溜溜的积习难除,女人莫怪。”

朱丹臣浅笑道:“我们四兄弟受命来接公子爷归去,倒不是偶合。公子爷,你也忒煞大胆,孤身闯荡江湖。我们寻到马五德家中,又赶到无量山来,这几日可教大伙儿担心得够了。”段誉笑道:“我也吃了很多苦头。伯父和爹爹大发脾气了,是不是?”朱丹臣道:“那天然很不欢畅了。不过我们出来之时,两位爷台的脾气已发过了,这几天定然顾虑得紧。厥后善阐侯得知四大恶人同来大理,恐怕公子爷撞上了他们,亲身赶了出来。”

段誉道:“有谁在这里?是南海鳄神么?”目光中又透暴露惊骇之色。木婉清问道:“你来了有多久啦?”段誉道:“刚只一会儿。我上得峰来,见你晕倒了,别的一小我也没。婉妹,我们快走,莫要给南海鳄神追上来。”木婉清道:“好!”自言自语:“真奇特,如何这些人半晌间走了个干清干净?”

瞬息之间,肚中便翻滚如沸,痛苦难当,也不知朱蛤抓住了蜈蚣没有,心中只叫:“朱蛤仁兄,快快抓住蜈蚣,爬出来罢,鄙人这肚子里可没甚么好玩。”过了一会,肚中竟然不再翻滚,“江昂、江昂”的叫声也不再听到,疼痛却更加短长。

木婉清关上房门,对着桌上一枝红烛,支颐而坐,又喜又愁,思潮起伏:“段郎不顾危难,前来寻我,足见他对我情义深重。这几天来我心中不竭痛骂他负心薄幸,可错怪他了。瞧那朱丹臣对他如此恭谨,看来他定是大官的后辈。我一个女人儿家,虽与他订下了婚姻,但这般没出处的跟着到他家里,不知师父会如何说?仿佛他伯父和爹爹待他很凶,他们如对我轻视无礼,那便如何?哼哼,我放毒箭将他百口一古脑儿都射死了,只留段郎一个。”正想到凶野处,忽听得窗上两下悄悄弹击之声。

段誉站直身子,走了几步,忽觉肚中一团热气,有如炭火,不由叫了声:“啊哟!”这团热气东冲西突,无处宣泄,他张口想呕它出来,但说甚么也呕吐不出,深深吸一口气,用力喷出,只盼莽牯朱蛤化成的毒气随之而出,那知一喷之下,这团热气竟化成一条热线,缓缓流入了他的任脉,心想:“好罢,我们一不做,二不休,朱蛤老兄你阴魂不散,缠上了戋戋鄙人,我的膻中气海便作了你葬身之地罢。你想几时毒死我,段誉随时恭候便了。”依法呼纳运息,暖气公然顺着他运熟了的经脉,流入了膻中气海,就此更无异感。

出得林来,未几时见到左子穆仗剑急奔,心想:“他是在追木女人,我可不能置身事外。”悄悄跟从在后。此时他身上已有七名无量剑弟子的内力,殊不吃力的便跟着他一起上峰。左子穆顾虑儿子安危,也没留意有人跟从。段誉怕他回身动蛮,又抓住本身来跟木婉清“走马换将”,和他相距甚远,来到半山腰时,想到便可与木婉清相会,心中热切,又怕南海鳄神久等不耐,伤害了她,忍不住纵声大喊。

段誉转过身来,说道:“木……木女人,这位朱丹臣朱四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朱丹臣恭恭敬敬的施礼,道:“朱丹臣拜见木女人。”

朱丹臣道:“那四大恶人武功甚高,刚才善阐侯虽逐退了叶二娘,那也是攻其无备,带着三分幸运。公子爷令媛之体,不必身处险地,我们快些走罢。”段誉想起南海鳄神的凶暴情状,也真不寒而栗,点头道:“好,我们就走。朱四哥,仇家既然短长,你还是去帮高叔叔罢。我伴随木女人回家去。”朱丹臣笑道:“好轻易找到了公子爷,鄙人自当护送公子回府。木女人武功卓绝,只是瞧女人神情,仿佛受伤后未曾复元,途中倘若相逢劲敌,恐有凶恶,还是让鄙人稍效微薄的为是。”

闪电貂见到朱蛤,似很有畏缩之意,转头想逃,却又不敢逃,俄然间纵身扑起。朱蛤嘴一张,“江昂”一声叫,一股淡淡的红雾向闪电貂喷去,闪电貂正跃在空中,给红雾喷中,当即翻身摔落,一扑而上咬住了朱蛤背心。段誉心道:“毕竟还是貂儿短长。”不料心中刚转过这个动机,闪电貂已仰身翻倒,四腿挺了几下,便即一动不动了。

只见朱蛤跃上闪电貂尸身,在它颊上吮吸,吸了左颊,又吸右颊。段誉心道:“莽牯朱蛤号称万毒之王,倒是名不虚传。貂儿齿有剧毒,咬在它身上反而毒死了本身。闪电貂当然活泼敬爱,莽牯朱蛤红身金眼,模样更斑斓之极,谁又想获得形状绝丽,内里却具剧毒。神仙姊姊,我可不是说你,更不是说我的媳妇儿木女人。”

又过半晌,他嘴巴俄然合拢,牙齿咬住了舌头,一痛之下,舌头便缩进嘴里。他又惊又喜,叫道:“朱蛤仁兄,快快出来。”张大了嘴让它出来,等了很久,全无动静。他张口大呼:“江昂、江昂、江昂!”想引朱蛤爬出。岂知那朱蛤不知是听而不闻,还是听得叫声不对,不肯被骗,竟在他肚中全不睬睬。

段誉道:“高叔叔也来寻我了么?这如何过意得去?他在那边?”朱丹臣道:“刚才我们都在这儿。高侯爷脱手赶走了一个恶女人,听到公子爷的叫声,他们都放了心,命我在这儿等你。他们追那恶女人去了。公子爷,我们这就回府去罢,免得两位爷台多有牵挂。”段誉道:“本来你……你一向在这儿。”想到本身与木婉清言行密切,都给他瞧见闻声了,不由面红过耳。

闹了这半天,竟然毫不疲累,当下捧些土石,盖在闪电貂的尸身之上,冷静祷祝:“闪电貂小弟弟,下次我带你仆人钟女人来你坟前祭奠,捉几条毒蛇给你上供。你刚才咬了我一口,出于偶然,这事我不会跟你仆人说,免得她怪你,你放心好啦。”

段誉和木婉清刚才一番密切之状、缠绵之意,朱丹臣都听到见到了,但见段誉脸嫩害臊,便以王昌龄的诗句岔开。他所引“曾为大梁客”如此,是说自当如侯嬴、朱亥普通,以死相报公子。段誉所引王昌龄这四句诗,倒是说为仆人者对属吏密意诚厚,以友道相待。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段誉见她轻嗔薄怒,更增三分丽色,这七日来确是牵记得她好苦,双臂一紧,柔声道:“婉妹,婉妹!我这么叫你好不好?”说着低下头来,去吻她嘴唇。木婉清“啊”的一声,满脸飞红的跳起,说道:“有旁人在这儿,你,你……如何能够?噫!那些人呢?”向四周望去,只见那宽袍客和褚、古、傅、朱四人都已影踪不见,左子穆也已抱着儿子走了,四周竟一人也无。

木婉清还了一礼,见他对己恭谨,心下甚喜,叫了声:“朱四哥。”

段誉焦心万状,伸手到嘴里去挖,又那边挖得着,但挖得几下,便即觉醒:“咦,我的手能动了。”一挺腰便即站起,满身四肢麻痹之感不知已于何时落空。他大呼:“奇特,奇特!”心想:“这位万毒之王在我肚里似有久居之计,这般安居乐业起来,如何了得?非请它来个燕徙之喜不成。”当下双手撑地,头下脚上的倒转过来,两只脚撑在一株树上,张大了嘴巴,猛力摇解缆子,摇了半天,莽牯朱蛤全无动静,竟似在他肚中安土重迁,盘算主张要老死是乡了。

段誉没法可施,模糊也已想到:“多数这位万毒之王和那条蜈蚣都已做到了我肚中的食品,以毒攻毒,反而解了我身上的貂毒。我吃了这般剧毒之物,竟然现在肚子也不痛了,当真希罕古怪。”他可不知普通毒蛇毒虫的毒质混入血中,当即致命,倘若吃在肚里,只须口腔、喉头、食道和肠胃并无内伤,那便全然无碍,是以有人若遭毒蛇咬中,可用口吮出毒质。只天下毒质千奇百怪,自不能一概而论。这莽牯朱蛤虽具奇毒,入胃也是无碍,反而本身为段誉的胃液所化。就这朱蛤而言,段誉的胃液反是剧毒,竟将它化成了一团脓血。

岂知祸不但行,莽牯朱蛤纵身一跳,便也上了他舌头,但觉喉头一阵冰冷,朱蛤竟也钻入他肚中追逐蜈蚣去了,朱蛤皮肤极滑,下去得更快。段誉听得本身肚中模糊收回“江昂、江昂”的叫声,但声音愁闷,只觉天下悲惨之事,无过于此,而风趣之事亦无过于此,只想放声大哭,又想纵声大笑,但肌肉生硬,又怎发得出半点声音?眼泪却滚滚而下,落上泥土。

段誉大惊,苦于半点转动不得,连合拢嘴巴也是不能,心中只叫:“喂,这是我嘴巴,老兄可莫弄错了,当作是蜈蚣洞……”簌簌细响,那蜈蚣竟诚恳不客气的爬上他舌头。段誉吓得几欲晕去,但觉咽喉、食道自上向下的一股麻痒,蜈蚣已钻入了他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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