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淳见着这等景象,心中酸楚不由。木婉清见他两滴清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不由得大是奇特,问道:“你为甚么哭了?”段正淳背转脸去,擦干了泪水,强笑道:“我那边哭了?多喝了几杯,酒气上涌。”木婉清不信,道:“我明显见到你哭。女人才哭,男人也会哭么?我向来没见男人哭过,除非是小孩儿。”
无计悔多情
段正淳等恭送御驾后,高升泰告别,褚万里等四大保护不卖力在王府守夜,也告别自回。段正淳以高升泰身上有伤,也不留宴,回入内堂暖阁张宴。一桌筵席除段正淳佳耦和段誉外,便只木婉清一人,在旁服侍的婢仆倒有十七八人。木婉清平生当中,又怎见过如此繁华繁华的气象?每一道菜都是闻所未闻,从所何尝。她见镇南王佳耦将本身视作家人,仿佛是两代佳耦同席欢叙,芳心窃喜。
段誉见母亲对父亲的神采仍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吃荤,只夹些素菜来吃,便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站起,说道:“妈,儿子敬你一杯。恭贺你跟爹爹团聚,咱三人得享嫡亲之乐。”玉虚散人道:“我不喝酒。”段誉又斟了一杯,向木婉清使个眼色,道:“木女人也敬你一杯。”木婉清捧着酒杯站起来。
刀白凤道:“你师父叫你去杀的第二小我,是‘俏药叉’甘宝宝?”木婉清道:“不,不!‘俏药叉’甘宝宝是我师叔。她叫人送信给我师父,说是两个女子害苦了我师父平生,这大仇非报不成……”刀白凤道:“啊,是了。那另一个女子姓王,住在姑苏,是不是?”木婉清奇道:“是啊!你安晓得?我和师父先去姑苏杀她,这坏女人部下主子真多,住的处所又怪,我没见到她面,反给她部下的主子一向追到大理来。”
段正淳见她不明世事,更加难过,说道:“婉儿,今后我要好好待你,方能补我一些不对。你有甚么心愿,说给我听,我必然极力给你办到。”
玉虚散民气想对木婉清不便过分冷酷,便微微一笑,说道:“女人,我这个孩儿调皮得紧,爹娘管他不住,今后你得帮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听话,我便老迈耳括子打他!”玉虚散人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笑道:“正该如此!”
段正淳应变奇速,飞指而出,连点段誉中箭处四周八处穴道,使得毒血临时不能归心,反手勾出,喀的一声,已卸脱木婉清右臂枢纽,令她不能再发毒箭,然后拍开她穴道,厉声道:“取解药来!”
段正淳佳耦目不转眼的瞧着伤口,见流出来的血瞬息间便自黑转紫,自紫转红,这才同时吁了口气,晓得儿子的性命已然保住。
筵席之间,四人谈笑晏晏,亲如家人,那推测木婉清竟会俄然发难?刀白凤的武功本较木婉清略强,但这时两人相距极近,又是变起俄顷,猝不及防,目睹这两枝毒箭势非射中不成。段正淳坐在对席,是在木婉清背后,“啊哟”一声叫,伸指急点,但这一指只能制住木婉清,却不能救得老婆。
段正淳低头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木婉清道:“是我师父。我师父叫我来杀两小我。第一个便是你,她说你手上有一块红记,名叫刀白凤,是摆夷女子,边幅很美,以软鞭作兵刃。她没……没说你是道姑打扮。我见你使的兵刃是拂尘,又叫作玉虚散人,全没想到便是师父要杀……要杀之人,更没想到你是段郎的妈妈……”说到这里,珠泪滚滚而下。
段正淳悄立半晌,叹了口气,回入暖阁,见木婉清神采惨白,却并不逃脱。段正淳走近身去,双手抓住她右臂,喀的一声,给她接上了枢纽。木婉清心想:“我发毒箭射他老婆,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却见他寂然坐入椅中,渐渐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便喝干了,望着老婆跃出去的窗口,呆呆入迷,过了半晌,又渐渐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干了。这么自斟自饮,连续喝了十二三杯,一壶干了,便从另一壶里斟酒,斟得极慢,但饮得极快。
段正淳脸上尽是痛苦之色,沙哑着声音道:“我……我对不起你师父。婉儿,你……”木婉清道:“为甚么?我瞧你这小我挺和蔼、挺好的啊!”段正淳道:“你师父的名字,她没跟你说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她叫作‘深谷客’,到底姓甚么,叫甚么,我便不晓得了。”段正淳喃喃的道:“深谷客,深谷客……”蓦地里记起了杜甫那首〈才子〉诗来,诗句的一个个字仿佛都在刺痛贰心:“绝代有才子,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寥落依草木……夫婿轻浮儿,新人美如玉……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不由得眼眶红了。
刀白凤见她对段誉的体贴确出至心,已约略猜到此中启事,夹手夺太小木盒翻开,不睬红色的胭脂膏,取一撮黄色粉末喂入儿子口中,再喂几口净水让他吞服,然后抓住箭尾,悄悄拔出两枝短箭,在伤处敷上红色药粉。木婉清非常错愕,说道:“谢天谢地,他……别性命无碍,不然我……我……”
段正淳叹道:“红棉,红棉,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段正淳不答,站起家来,忽地左掌向后斜劈,飕的一声轻响,身后一枝红烛随掌风而熄,跟着右掌向后斜劈,又一枝红烛蓦地燃烧,如此连出五掌,劈熄了五枝红烛,目光始终向前,出掌却如行云流水,萧洒之极。
三人焦心万状,却不知段誉自吞了万毒之王的“莽牯朱蛤”后,血液变质,已诸毒不侵,木婉清箭上剧毒对他涓滴无损,就算不平解药,也仍无碍。不过他中箭后胸口剧痛,这毒箭中者立毙,他见很多了,只道本身这一次非死不成,惊吓之下,昏倒在母亲怀中。
刀白凤腮边俄然滚下眼泪,向段正淳道:“盼你好好管束誉儿。我……我去了。”段正淳道:“凤凰儿,那都是畴昔的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刀白凤幽幽的道:“你不放在心上,我却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俄然间飞身而起,从窗口跃了出去。
玉虚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烛光之下,木婉清见她素手纤纤,晶莹如玉,手背上近腕处有一块殷红如血的红记,不由得满身一震,颤声道:“你……你的名字……可叫作刀白凤?”玉虚散人笑道:“我这姓氏很怪,你安晓得?”木婉清颤声问:“你……你便是刀白凤?你是摆夷女子,畴前是使软鞭的,是不是?”玉虚散人见她神情有异,但仍不疑有他,浅笑道:“誉儿待你真好,连我的闺名也跟你说了。你的郎君便有一半是摆夷人(按:‘摆夷’旧名不佳,今已改称‘白族’),难怪他也这么野。”木婉清道:“你当真是刀白凤?”玉虚散人浅笑道:“是啊!”
刀白凤抱起儿子,送入他寝室,给他盖上了被,再搭他脉息,只觉脉搏均匀有力,殊无半分衰弱迹象,心下喜慰,却又不由惊奇,回到暖阁来。
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后,正自非常担忧,听他这般说,喜道:“我用箭射你夫人,你不怪我么?幸亏没伤到她。”段正淳道:“正如你说:‘师恩深重,师命难违’,上代的事,跟你可不相干。我并不怪你。只是你今后却不成再对我夫人无礼。”木婉清道:“今后师父问起来,那如何办?”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凤回击挥掌,向他脸上击去。段正淳侧头避开,嗤的一声,已将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凤转过甚来,怒道:“你真要动武么?”段正淳道:“凤凰儿,你……”刀白凤双足一登,跃到了劈面屋上,几个起伏,已在十余丈外。
段正淳问道:“不碍吧?”刀白凤不答,向木婉清道:“你去跟修罗刀秦红棉说……”段正淳听到“修罗刀秦红棉”六字,神采一变,道:“你……你……”刀白凤不睬丈夫,仍向着木婉清道:“你跟她说,要我性命,固然光亮正大的来要。这等鬼蜮伎俩,岂不教人笑歪了嘴?”木婉清道:“我不知修罗刀秦红棉是谁!”刀白凤奇道:“那么是谁叫你来杀我的?”
木婉清吃了一惊,却又不得不信,她见师父掌劈红烛之时,常常一掌不熄,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决不能如段正淳这般随心所欲,挥洒自如,结结巴巴的道:“那么你是我师父的师父,是我的太师父?”段正淳点头道:“不是!”以手支颐,悄悄自言自语:“她每次练了掌法,便要流眼泪,发脾气,她说这掌法决不传人,要带进棺材里去……”木婉清又问:“那么你……”段正淳摇摇手,叫她别多问,隔了一会,俄然问道:“你本年十八岁,是玄月间的生日,是不是?”木婉清跳起家来,奇道:“我的事你甚么都晓得,你到底是我师父甚么人?”
段正淳脸上闪过一丝奇特的神采,问道:“你师父向来不见男人?”木婉清道:“是啊,师父买米买盐,都叫梁阿婆去买。有一次梁阿婆病了,叫她儿子代买了送来。师父很活力,叫他远远放在门外,不准他提进屋来。”
本回回目为〈少年游〉中一句:“谁家后辈谁家院”,“后辈”两字,在古文及诗词中非常平常,意指少年人,与“父兄”相对。《史记・项羽本纪》:“(项)籍与江东后辈八千人渡江而西。”厥后项羽打了败仗,八千后辈尽丧,项羽说“无脸孔见江东父兄”,就此自刎乌江。《晋书・谢玄传》:“后辈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意义说少年人一定能做大事,但使他们有机遇多经历练,便能成材。此回“谁家后辈谁家院”一句,意指木婉清随段誉归大理王府,不知他是皇家后辈,不知去的是王府内院,乃至满心怅惘。有评者着专书攻讦拙作,高见甚多,本书作者甚为拜嘉,很多已据之点窜,殊感,但这位先生按照元曲而坚认“后辈”为“嫖客”之意,未免过求“甚解”。元曲后出,不宜将其俗用移之于宋人,乃至将此回目解为不伦不类之“嫖客嫖院”。若评者之说建立,则杜牧名诗〈题乌江亭〉:“胜负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后辈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是否该解作:“江东嫖客有很多人聪明无能,只要项羽带了他们再来战役一番,也有能够打败刘邦”呢?本日通用语常称“高干后辈”,意谓“初级干部的儿子或弟弟”,总不是说“初级干部做嫖客”吧?又,“后辈兵”一词,本日仍常用,指以干系密切的青年构成的步队,决非指“嫖客军队”。
木婉清听得没头没脑,问道:“你说甚么?胡说八道。”
木婉清颤声道:“我……我只要杀刀白凤,不是关键段郎。”忍住右臂剧痛,左手忙从怀中取出三只小木盒,急道:“黄色的内服,红色的外敷,快,快!迟了便来不及啦!啊哟……真的糟了!”
木婉清惊道:“这……这是‘五罗轻烟掌’,你如何也会?”段正淳苦笑道:“你师父教过你罢?”木婉清道:“我师父说,这套掌法她决不传人,今后要带进棺材里去。”段正淳道:“嗯,她说过决不传人,今后要带入土中?”木婉清道:“是啊!不过师父当我不在面前之时,经常独个儿练,我暗中却瞧很多了。”段正淳道:“她单独常常使这掌法?”木婉盘点头道:“是。师父每次练了这套掌法,便要流眼泪,又胡乱发脾气骂我。你……你如何也会?仿佛你使得比我师父还好。”
过了半晌,又问:“这些年来,你师父怎生过日子?你们住在那边?”木婉清道:“我和师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后的一个山谷里,师父说那便叫作深谷,直到此次,我们俩才一起出来。”段正淳道:“你爹娘是谁?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我是个给爹娘抛弃了的孤儿,我师父将我从路边捡返来养大的。”段正淳道:“你恨你爹娘不恨?”木婉清侧着头,悄悄咬着左手小指头。
木婉清不耐烦了,叫道:“你要用甚么古怪的体例整治我,快快动手!”
段誉曾数次见木婉清言谈间便飞箭杀人,她箭上喂的毒药短长非常,端的是见血封喉,一见她挥动衣袖,便知不妙,他站在母切身边,苦于不会武功,没法代为挡格,当即脚下使出“凌波微步”,斜刺里穿到,挡在母切身前,卜卜两声,两枝毒箭正中他胸口。木婉清同时背心一麻,伏在桌上,再也不能转动。
远远听得褚万里的声音喝道:“是谁?”刀白凤道:“是我。”褚万里道:“啊,是王妃……”本来高升泰、褚万里等告别后,回归程中发觉敌踪,似是来偷袭镇南王府,因而重行折回,暗中守御。
段正淳道:“你带我去见你师父,我亲身跟她说。”木婉清鼓掌道:“好,好!”随即皱眉道:“我师父常说,天下男人都负心薄幸,她向来不见男人。”
第七回
注:
段正淳道:“我刚才弄痛了你手臂,这时候还痛吗?”木婉清见他神采暖和慈爱,浅笑道:“好很多了。我们去瞧瞧……瞧瞧你儿子,好不好?我怕箭上的毒性一时去不净。”段正淳道:“好!”站起家来,又道:“你有甚么心愿,说给我听吧!”
段正淳抬开端来,目不转眼的向她凝睇,隔了很久,缓缓点头,叹道:“真像,真像!我早该便瞧了出来,这般的模样,这般的脾气……”
木婉清问道:“你又说‘红棉’了,到底‘红棉’是谁?”段正淳微一迟疑,道:“这件事不能永久瞒着你,你师父的真名字,叫作秦红棉,她外号叫作修罗刀。”木婉盘点头道:“嗯,怪不得你夫人一见我发射短箭的伎俩,便恶狠狠的问我,‘修罗刀秦红棉’是我甚么人。当时我可真的不晓得,倒不是成心扯谎。本来我师父叫作秦红棉,这名字挺美啊,不知她干么不跟我说。”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这‘五罗轻烟掌’,是我教你师父的。”
木婉清叫道:“师恩深重,师命难违!”右手急扬,两枝毒箭向刀白凤当胸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