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淳听到“金算盘崔老前辈”七字,神采微变,心道:“莫非‘金算盘崔百泉’竟隐迹于此?我怎地不知?高贤弟却又不跟我说?”只见一个形貌鄙陋的老头儿笑嘻嘻的走进厅来,倒是帐房中互助看管庶务的霍先生。此人每日里若非醺醺酣醉,便是与下人打赌,最为惫懒无聊,帐房中只因他钱银面上倒非常端方,十多年来也就一向容他厮混。段正淳大是惊奇:“这霍先生当真便是崔百泉?我有眼无珠,这张脸往那边搁去?”幸亏高升泰一口便叫了出来,过彦之还道镇南王府中早已众所晓得。
那霍先生本是七分醉、三分醒,颠倒置倒的神情,目睹过彦之满身丧服,不由得吃了一惊,问道:“你……如何……”过彦之抢上几步,拜倒在地,放声大哭,说道:“崔师叔,我师……师父给……给人害死了。”那霍先生崔百泉神采立变,一张焦黄精瘦的脸上顷刻间满是阴鸷防备的神情,缓缓问道:“仇敌是谁?”过彦之哭道:“小侄无能,访查不到仇敌确讯,但猜想起来,多数是姑苏慕容家的人物。”崔百泉脸上俄然闪过一丝惊骇之色,但惧色霎息即过,沉声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段正淳接过,说道:“皇兄便在其间,两位恰好相见。”向崔百泉与过彦之道:“两位请用些点心,待会再行详谈。”引着慧真、慧观入内。
来到厅上,二僧却不就坐。慧真说道:“王爷,贫僧奉敝寺方丈之命,前来呈上手札,奉致保定皇爷和镇南王爷。”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一层层的解开,暴露一封黄皮手札,双手呈给段正淳。
高升泰接口道:“崔兄何必太谦?王爷早已晓得中间成分来源,崔兄既然真人不露相,王爷也就不必叫破。别说王爷晓得,旁人何尝不知?那日世子对于南海鳄神,不是拉着崔兄来充他师父吗?世子晓得合府当中,除了王爷本身,只要崔兄才对于得了这姓岳的恶人。”实在那日段誉拉了崔百泉来冒充师父,满是误打误撞,只觉府中诸人以他的形貌最是丢脸鄙陋,这才拉他来跟南海鳄神开个打趣。但现在崔百泉听来,却坚信不疑,暗自忸捏。
崔百泉神采惨淡,向过彦之道:“过贤侄,我师兄如何身亡归西,请你胪陈。”过彦之道:“师仇如同父仇,一日不报,小侄寝食难安。请师叔即行上道,小侄沿途细禀,以免迟误了时候。”崔百泉鉴貌辨色,知他嫌大厅上耳目浩繁,说话不便,倒不争在这一时三刻的相差,心下策画:“我在镇南王府借居多年,不露形迹,那推测这位高侯爷早就看破了我行藏。若不向段王爷道歉赔罪,便是大大获咎了段家。何况找姑苏慕容氏为师兄报仇,决非我一力可办,若得段家互助,那便判然分歧,这一敌一友之间,出入甚大。”走到段正淳身前,双膝跪地,不住叩首,咚咚有声。
段正淳问道:“师兄安知玄悲大师中了‘大韦陀杵’而圆寂?”黄眉僧叹道:“身戒寺方丈五叶大师料定凶手是姑苏慕容氏,天然不是胡乱猜想的。段二弟,姑苏慕容氏有一句话,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闻声过么?”段正淳沉吟道:“这句话倒也曾闻声过,只不大明白此中含义。”黄眉僧喃喃的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脸上俄然间闪过一丝惊骇之色。保定帝、段正淳和他了解数十年,从未见他生过惧意,本日他与延庆太子存亡相搏,明显已经落败,固然狼狈周章,神采却仍安然,现在竟闪现惧色,可见敌手确切可畏可怖。
保定帝长叹一声,问道:“玄悲大师是中了暴虐暗器吗?”慧真道:“不是。”保定帝与黄眉僧、段正淳、高升泰四人均有惊奇之色,都想:“以玄悲大师的武功,若不是身中见血封喉的暴虐暗器,就算仇敌在背后忽施突袭,也决不会全无顺从之力,就此毙命。大理国中,又有那一个邪派妙手能有这般本领下此毒手?”
段正淳点头道:“那就是了。”俄然想起一事,说道:“过彦之过大爷的师父柯百岁,传闻擅用软鞭,鞭上的劲力倒是纯刚一起,杀敌时常常一鞭击得对方头盖粉碎,莫非他……他……”击掌三下,召来一名侍仆,道:“请崔先生和过大爷到这里,说我有事相商。”那侍仆应道:“是!”但他不知崔先生是谁,游移不走。高升泰笑道:“崔先生便是帐房中阿谁霍先生。”那侍仆这才大声应了一个“是”,回身出去。
过彦之道:“王爷,我师叔在府上借居甚久,便请奉告,请出一见。”段正淳奇道:“过兄的师叔?”心想:“我府里那边有甚么伏牛派的人物?”过彦之道:“敝师叔改名换姓,借尊府出亡,未敢向王爷言明,实是大大不敬,还请王爷宽洪大量,不予见怪,鄙人这里谢过了。”说着站起来深深一揖。
暖阁中一时沉寂无声。过了半晌,黄眉僧缓缓的道:“老衲传闻,姑苏慕容世家的武功,当真赅博到了极处。仿佛武林中非论那一派那一家的绝技,他们无一不精,无一不会。更奇的是,他们若要制人死命,必是利用那人的成名绝技。”段誉道:“这当真匪夷所思了,天下有这许很多多武功,他们又怎学得全面?”黄眉僧道:“贤侄此言不错,学如渊海,一人如何能够穷尽?但是慕容家的仇敌原亦未几。传闻他们若学不会仇敌的绝招,不能以这绝招致对方死命,他们就不会脱手。”
崔百泉道:“王爷,崔百泉给仇敌逼得无路可走,这才厚颜到府上投奔,托庇于王爷的威名之下,总算活到本日。崔百泉没向王爷透露本相,当真罪该万死!”
段正淳点了点头,向过彦之道:“过兄,师门深仇,事关严峻,也不忙在这一时三刻。我们渐渐商讨不迟。”过彦之还未承诺,崔百泉已抢着道:“王爷叮咛,自当服从。”
慧真道:“皇爷太谦了。我师徒兼程南来,上月廿八,在大理陆凉州身戒寺挂单,那晓得廿九凌晨,我们师兄弟四人起家,竟见到师父……我们师父受人暗害,死在身戒寺的大殿之上……”说到这里,已哭泣不能成声。
这时一名家将走到厅口躬身道:“启禀王爷:少林寺方丈调派两位高僧前来下书。”少林寺自唐初以来,即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段正淳一听,当即站起,走到滴水檐前相迎。只见两名中年和尚由两名家将指导,穿过天井。
保定帝站着读信,意义是恭敬少林寺,慧真和慧观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垂手侍立。保定帝道:“两位请坐。少林方丈既有法谕,大师是佛门弟子,武林一脉,但教力所能及,自当服从。玄悲大师明晓梵学,武功精深,鄙人兄弟素所景仰,不知大师法驾何时光临?鄙人兄弟扫榻相候。”
这一下可大出世人料想以外,段正淳忙伸手相扶,不料一扶之下,崔百泉的身子竟如钉在地下普通,紧紧不动。段正淳心道:“好酒鬼,本来武功如此了得,一贯骗得我苦。”劲贯双臂,往上一抬。崔百泉也不再运力撑拒,乘势站起,刚站直身子,只感周身百骸说不出的难受,有如乘了小舟在大海中猛受风涛颠簸之苦,因此晕船普通,情知是段正淳脱手惩戒。他想我若运功抵抗,镇南王这口气毕竟难消,说不定他更狐疑我混入王府卧底,另有奸恶图谋,乘着体内真气荡漾,便即一交坐倒,干脆顺势仰天摔了下去,模样狼狈已极,大呼:“啊哟!”
一名形貌干枯的和尚躬身合什,说道:“少林寺小僧慧真、慧观,拜见王爷。”段正淳抱拳行礼,说道:“两位远道光临,可辛苦了,请厅上奉茶。”
慧真道:“我们扶起师父,他白叟家身子冰冷,圆寂已然多时,大殿上也没动过手的陈迹。我们追出寺去,身戒寺的师兄们也帮同搜索,但数十里内找不到凶手的半点线索。”保定帝黯然道:“玄悲大师为我段氏而死,又是在大理国境内遭难,在情在理,我兄弟决不能置身事外。”
当时保定帝已在暖阁中憩息,正与黄眉僧清茗对谈,段誉坐在一旁静听,见到慧真、慧观出去,都站起家来。段正淳送过手札,保定帝拆开一看,见那信是写给他兄弟二人的,前面说了一大段甚么“久慕英名,无由识荆”、“威镇天南,仁德广被”、“万民瞻仰,豪杰归心”、“阐护佛法,弘扬圣道”等等的客气话,但说到正题时,只说:“敝师弟玄悲禅师率徒四人前来贵境,谨以同参佛祖、武林同道之谊,敬恳赐赉照拂。”上面署名的是“少林禅寺释子玄慈合什百拜”。
段正淳微微一笑,伸手拉他起家,拉中带捏,消解了他体内烦恶。
保定帝好生感激,心想:“无怪少林派数百年来众所爱护,玄慈方丈以天下武林安危为己任,我们虽远在南鄙,他竟也体贴及之。他信上说要我们照拂玄悲大师师徒,实在倒是派人来报讯助拳。”当即微微躬身,说道:“方丈大师隆情厚意,我兄弟不知何故为报。”
慧真、慧观俄然双膝跪地,咚咚咚咚的叩首,跟着便痛哭失声。
保定帝浅笑点头,心想:“这‘追魂鞭’来得巧,你恰好乘机脱身。”
那仆人承诺了出来。过未几时,只听得后堂踢踢蹋蹋脚步声响,一小我拖泥带水的走来,说道:“你来这一下子,我这口闲饭可就吃不成了。”
黄眉僧一向静听不语,俄然插口道:“玄悲大师但是胸口中了仇敌的一招‘大韦陀杵’而圆寂么?”慧真一惊,说道:“大师所料不错,不知如何……如何……”黄眉僧道:“久闻少林玄悲大师‘大韦陀杵’工夫乃武林一绝,中杵者肋骨根根断折。这门武功天然短长之极,但毕竟过分霸道,仿佛非我佛门弟子……唉!”段誉插嘴道:“是啊,这门工夫过分狠辣。”
段正淳走出花厅,高升泰与褚、古、傅、朱跟从在后。踏进大厅,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坐在西首椅上。那人一身丧服,头戴麻冠,满脸风尘之色,双目红肿,显是家有丧事、死了亲人,见到段正淳进厅,便即站起,躬身施礼,说道:“河南过彦之拜见王爷。”段正淳行礼道:“过教员光临大理,小弟段正淳未曾远迎,还乞恕罪。”过彦之心想:“素闻大理段氏兄弟大富大贵而不骄,公然名不虚传。”说道:“过彦之草泽匹夫,求见王爷,实是冒昧。”段正淳道:“‘王爷’爵位仅为俗人而设。过教员的名头鄙人素所敬慕,大师兄弟相称,不必拘这虚礼。”引见高升泰后,分宾主坐下。
保定帝、段正淳都是一惊,心道:“莫非玄悲大师死了?”保定帝伸手扶起,说道:“你我武林同道,不敢当此大礼。”慧真站直身子,公然说道:“我师父圆寂了!”保定帝心想:“这通手札本是要玄悲大师亲身送来的,莫非他死在大理境内?”说道:“玄悲大师西归,佛门少一高僧,武林失一妙手,实深悼惜。不知玄悲大师于何日圆寂?”
段正淳道:“今儿初三,上月月小,廿八晚间是四天之前。誉儿被擒入万劫谷是廿九晚间。”保定帝点头道:“不是‘四大恶人’。”段延庆等这几日中都在万劫谷,决不能兼顾到千里以外的陆凉州去杀人,何况便是段延庆,也一定能无声无息的一下子就打死了玄悲大师。
高升泰又道:“王爷夙来好客,别说崔兄于我大理绝无歹意诡计,就算有倒霉之心,王爷也当大量包涵,以诚相待。崔兄何必多礼?”言下之意是说,只因你并无劣迹罪过,这才相容至今,不然的话,早就已摒挡了你。
段正淳和高升泰对望一眼,均想:“‘北乔峰,南慕容’,他伏牛派与姑苏慕容氏结上了怨家,此仇只怕难报。”
慧真道:“方丈师伯月前获得讯息,‘天下四大恶人’要来大理跟皇爷与镇南王难堪。大理段氏威镇天南,自不惧他戋戋‘四大恶人’,但恐两位不知,部下的执事部下中了暗害,是以派我师父率同四名弟子,前来大理禀告皇爷,并听由调派。”
保定帝道:“我也传闻过中原有这么个武林世家。河北骆氏三雄善使飞锥,厥后三人都身中飞锥丧命。山东章虚道人杀人时必然斩去仇敌四肢,让他哀叫半日方死。这章虚道人本身也遭此惨报,慕容家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八个字,就是从章虚道人丁中传出来的。”顿了一顿,又道:“当时济南闹市当中,不知有多少人围观章虚道人在地下翻滚号叫。”他说到这里,仿佛模糊见到章虚道人临死时的惨状,神采间既有不忍,又有不满之色。
慧真、慧观听黄眉僧批评本身师父,已然不满,但敬他是前辈高僧,不敢还嘴,待听段誉也在一旁多嘴多舌,不由瞋目瞪视。段誉只当不见,毫不睬会。
保定帝道:“五叶方丈年高德劭,见地赅博,多知武林掌故,他白叟家如何说?”
慧真、慧观二僧同时合什伸谢。慧真又道:“我师兄弟四人和身戒寺方丈五叶大师商讨以后,将师父尸体暂厝在身戒寺,不敢就此火化,以便今后掌门师伯检视。我两个师兄赶回少林寺禀报掌门师伯,小僧和慧观师弟赶来大理,向皇爷与镇南王禀报。”
慧真道:“五叶方丈言道:十之八九,凶手是姑苏慕容家的人物。”
段正淳和高升泰对望一眼,心中都道:“又是‘姑苏慕容’!”
段正淳一面行礼,一面思考,实想不起他师叔是谁?高升泰也自深思:“是谁?是谁?”他帮手段氏兄弟,一向留意朝廷宫中及镇南王府中事件,蓦地里想起了那人的外号和姓氏,心道:“必然是他!”向身边仆人道:“到帐房去对霍先生说,河南追魂鞭过大爷到了,有要紧事禀告‘金算盘’崔老前辈,请他到大厅一叙。”
崔百泉道:“高侯爷明鉴,话虽如此说,但姓崔的何故要投奔王府,于告别之先务须陈明才是,不然太也不敷光亮。只是此事牵涉旁人,崔百泉大胆请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