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眉僧说到这里,缓缓解开僧袍,暴露瘦骨嶙嶙的胸膛来,只见他左边胸口对准心脏处有个一寸来深的洞孔。洞孔虽已结疤,仍可想像获得昔日受创之重。所奇者这创口显已深及心脏,他竟然不死,还能活到本日,世人都不由骇然。

不料黄眉僧悄悄叹了口气,接着道:“当时我听了这句话固然气恼,但想一个黄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计算?只向他瞋目瞪了一眼,也不睬睬。却听得那妇人斥道:‘此人的金刚指是福建泉州达摩下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儿家晓得甚么?你出指就没他这般准。’”

过彦之神采悲忿,咬牙悔恨。崔百泉却低头沮丧的不语,仿佛浑没将师兄的血仇放在心上。慧观和尚冲口说道:“崔先生,你怕了姑苏慕容氏么?”慧真忙喝:“师弟,不得无礼!”崔百泉东边瞧瞧,西边望望,似怕隔墙有耳,又似怕有极短长的仇敌来袭,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慧观哼的一声,自言自语:“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甚么好怕的?”慧真也颇不以崔百泉的胆怯为然,对师弟的出言冲撞就不再制止。

黄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切身经历,无妨说将出来,供各位参详。说来那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老衲年青力壮,刚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闯下了一点名声。当真是初生的犊儿不怕虎,只觉天下之大,除了师父以外,谁也不及我的技艺高强。那一年我护送一名任满回籍的京官和家眷,从汴梁回山东去,在青豹冈四周的山坳中赶上了四名盗匪。这四个强盗一上来不抢财物,却去拉那京官的蜜斯。老衲当时幼年气盛,自是容情不得,一脱手便是辣招,使出金刚指力,都是一指刺入心窝,四名强盗哼也没哼,便即一一毙命。”

段誉听到“从龟妹到武王”六字,深思:“甚么龟妹、武王?”一转念间,便即明白:“啊,是‘从归妹到无妄’,那男人在说《易经》。”顿时精力一振。

黄眉僧缚好僧袍上的布带,说道:“似这等心脏生于右边的情状,实是万中无一。那少年见一指戳中我心口,我竟然并不立时丧命,将花驴拉开几步,神采极是惊奇。我见本身胸口鲜血汩汩流出,只道性命已然不保,那边另有甚么顾忌,大声骂道:‘小贼,你说会使金刚指,哼哼!达摩下院的金刚指,可有伤人见血却杀不了人的么?你这一指伎俩压根儿就不对,也决不是金刚指。’那少年纵身上前,又想伸指戳来,当时我全无抗御之能,只要束手待毙的份儿。不料那妇人挥脱手中马鞭,卷住了少年的手臂。我迷含混糊当中,听得她在斥责儿子:‘姑苏姓慕容的,那有你这等不争气的孩儿?你这指力既没练得到家,就不能杀他,罚你七天以内……’到底罚他七天以内如何样,我已晕了畴昔,没能听到。”

未几时崔百泉和过彦之来到暖阁。段正淳先给保定帝、黄眉僧等引见了,说道:“过兄,鄙人有一事叨教,尚盼勿怪。”过彦之道:“不敢。”段正淳道:“叨教令师柯老前辈如何中人暗害?是拳脚还是兵刃上受了致命之伤?”过彦之俄然满脸通红,甚是忸捏,嗫嚅半晌,才道:“家师是伤在软鞭的一招‘天灵千裂’之下。凶手的劲力刚猛非常,即使家师本身,也不能……也不能……”

“这两人对我仍不加理睬,自顾自议论他们的小哥哥、小牲口,我心中可说不出的惊骇。鄙人匪号‘金算盘’,随身照顾一个黄金铸成的算盘,此中装有机括,九十一枚算珠随时可用弹簧弹出,但是目睹书桌上那算盘是红木所制,平平无奇,中间的一档竹柱已断为数截,明显他是以内力震断竹柱,再以内力冲动算珠射出,这工夫当真他奶奶的了不起。”

只听崔百泉又道:“那女的沉吟了一会,说道:‘如果从东北角上斜行大哥,再转姊姊,你瞧走不走得通呢?’”段誉心道:“大哥?姊姊?啊,那是‘大过’、‘既济’。”跟着一惊:“这女子说的明显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只不过位置略偏,并未全对。莫非这女子和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有甚么关联?”

段正淳心想:“这崔百泉是个饭桶。”问黄眉僧道:“师兄,如何?”

“倘若就此罢休,岂不极好?但是当时候我幼年气盛,勒马让在道边,那少妇纵驴先行,那少年一拍驴身,胯下花驴便也开步,我扬起马鞭,向花驴臀上抽去,大笑道:‘快快走罢!’马鞭距那花驴臀边另有尺许,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少年回身一指,指力腾空而来,将我的马鞭荡得飞了出去。这一下可将我吓得呆了,他这一指指力凌厉,远胜于我。只听那妇人道:‘既出了手,便得告终。’那少年道:‘是。’勒转花驴,向我冲过来。我伸左掌使一招‘拦云手’向他推去,俄然间嗤的一声,他伸指戳出,我只觉左边胸口一痛,满身劲力尽失。”

崔百泉却浑没知觉,续道:“……我一口气杀了三十几小我,兴趣越来越高,俄然见到这对狗男女,他奶奶的,感觉有些古怪。吕庆图家中的人个个卤莽凶暴,如何忽地钻出这一对清秀的狗男女来?这不像戏文里的唐明皇和杨贵妃么?我有点奇特,倒没想脱手就杀了他们。只听得那男的说道:‘娘子,从龟妹到武王,不该这么摆列。’”

崔百泉续道:“我听他佳耦二人讲论不休,说甚么乌龟妹子、大舅子、小姊姊,不耐烦起来,大声喝道:‘两个狗男女,你奶奶的,都给我滚出来!’不料这两人仿佛都是聋子,全没听到我的话,仍目不转睛的瞧着那本书。那女仔细声细气的道:‘从这里到姊姊,共有九步,那是走不到的。’我又喝道:‘逛逛走!走到你姥姥家,见你们十八代祖宗去罢!’正要举步上前,那男的俄然双手一拍,大笑道:‘妙极,妙极!姥姥为坤,十八代祖宗,喂,二九一十八,该转坤位。这一步可想通了!’他顺手抓起书桌上一个算盘,不知如何,三颗算盘珠儿俄然飞出,我只感胸口一阵疼痛,身子已然钉住,再也转动不得了。”

“我当时自发不成一世,口沫横飞的向那京官夸口,说甚么‘便再来十个八个悍贼,我也一样的用金刚指送了他们性命。’便在当时,只听得蹄声得得,有两人骑着花驴从路旁颠末。俄然骑在花驴背上的一人哼了一声,仿佛是女子声音,哼声中却充满轻视不屑之意。我转头看去,见一匹驴上坐的是个三十六七岁的妇人,另一匹驴上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清目秀,甚是俊雅,两人都满身缟素,服侧重孝。却听那少年道:‘妈,金刚指有甚么了不起,却在这儿胡吹大气!’”

“我越想越不平,纵马追了上去,叫道:‘喂!胡说八道的指责别人武功,不留下几招,便想一走了之吗?’我骑的是匹脚力极快的好马,说话之间,已超出两匹花驴,拦在二人之前。那妇人向那少年道:‘你瞧,你随口胡说,人家可不承诺了。’那少年明显对母亲很孝敬,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我见他们怕了我,心想孤儿孀妇,胜之不武,何必跟他们普通见地?但听那妇人的语气,这少年仿佛也会金刚指力。我这门工夫足足花了十五年苦功,方始练成,这小小孩童如何能会?天然是胡吹大气,便道:‘本日便放你们走路,今后说话可得谨慎些!’那妇人仍正眼也不朝我瞧上一眼,向那少年道:‘这位叔叔说得不错,今后你说话可得谨慎些。’”

黄眉僧悄悄咳嗽一声,说道:“这事……”崔百泉满身一抖,跳了起来,将几上的一只茶碗带翻了,乒乓一声,在地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见世人目光都瞧在本身身上,不由得面红耳赤,说道:“对不住,对不住!”过彦之皱着眉头,俯身拾起茶杯碎片。

世人沉默不语,对崔百泉鄙夷之心都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黄眉僧这等武功修为,尚自对姑苏慕容氏如此顾忌,崔百泉吓得神不守舍,倒也情有可原。

黄眉僧喝了一口茶,缓缓的道:“崔施主想来曾见过慕容博?”崔百泉听到“慕容博”三字,“哦”的一声惊呼,双手撑在椅上,颤声道:“我没有……是……是见过……没有……”慧观大声问道:“崔先生到底见过慕容博,还是没见过?”崔百泉双目向空瞪视,神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悄悄点头。过彦之见师叔如此出丑,更加难堪难受。过了好一会,崔百泉才颤声道:“没有……嗯……大抵……仿佛没有……这个……”

慧真走到崔百泉和过彦之跟前,合什一礼,说道:“贫僧师兄弟和两位敌忾同仇,若不灭了姑苏慕容……”说到这里,心想是否能灭得姑苏慕容氏,实在难说,一咬牙,说道:“贫僧将性命交在他手里便了。”过彦之双目含泪,说道:“少林派和姑苏慕容氏也结下深仇么?”慧真便将如何猜想师父玄悲死于慕容氏部下之事简朴说了。

“我从大门口杀起,直杀到后花圃,连花匠婢女都一个不留。到得园中,只见一座小楼的窗上兀自透出灯火。我奔上楼去,踢开房门,本来是间书房,四壁一架架的摆满了书,一对男女并肩坐在桌旁,正在看书。那男人四十来岁年纪,边幅俊雅,穿著墨客衣巾。那女的年纪较轻,背向着我,瞧不见她面孔,但见她穿戴淡绿轻衫,烛光下看去,显得挺姣美的,他奶奶的……”他本来说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时为人大不不异,那知俄然之间来了一句污言秽语,世人都是一愕。

崔百泉说道:“黄眉大师这等成分,对旧事也毫不坦白,姓崔的多么样人,又怕出甚么丑了?鄙人本来就要将混入镇南王府的启事,详细禀报陛下和王爷,这里都不是外人,鄙人说将出来,请众位一起参详。”他说了这几句话,表情荡漾,已感到喉干舌燥,将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将过彦之那碗茶也端过来喝了,才持续道:“我……我这件事,是起……起于十八年前……”他说到这里,不由往窗外望了望。

保定帝、段正淳、黄眉僧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不由自主的一凛。

崔百泉颤声问道:“大……大师,今后……今后你再碰到他们没有?”

黄眉僧点头道:“说来忸捏,老衲不知。实在这少年当时这一指是否真是金刚指,我也没看清楚,只感觉脱手不大像。但不管是不是,总之是短长得很,短长得很……”

段誉问道:“大师,这少年倘若活到本日,该有六十岁了,他就是慕容博吗?”

黄眉僧指着本身右边胸膛,说道:“诸位请看。”只见该处皮肉不住起伏跳动,世人这才明白,本来他生具异相,心脏偏右而不偏左,当年死里逃生,全因为此。

黄眉僧道:“说来忸捏,老衲自从经此一役,心灰意懒,只觉人家小小一个少年,已有如此成就,我便再练一辈子武功,也一定赶他得上。胸口伤势病愈后,便离了大宋国境,远来大理,托庇于段皇爷的治下,过得几年,又出了家。老衲这些年来虽已参悟存亡,没再将昔年荣辱放在心上,但偶而回思,不免犹不足悸,当真是惊弓之鸟了。”

黄眉僧的出身来源,连保定帝兄弟都不深知。但他在万劫谷中以金刚指力划石为局,陷石成子,和延庆太子斗争不平,世人均非常敬佩,而他的金刚指力更无人不平,这时听他陈述那少年之言,均觉小小孩童,当真胡说八道。

“我一听之下,天然又惊又怒。我的师门渊源江湖上极少人知,这少妇竟然一口道破,而说我的金刚指力只三成火候,我当然大不平气。唉,实在当时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以当时的功力而论,说我有三成火候,还是说得高了,最多也不过二成六七分罢了。我便大声道:‘这位夫人贵姓?小觑鄙人的金刚指力,是成心见教数招么?’那少年勒住花驴,便要答话。那少妇俄然双目一红,含泪欲滴,说道:‘你爹临终时说过甚么话来。你立时便忘了么?’那少年道:‘是,孩儿不敢健忘。’两人挥鞭催驴,便向前奔。”

“这一男一女越说越欢畅,我却越来越惊骇。我在这屋子里做下了三十几条性命的大血案,恰好僵在这里,动是动不得,话又说不出。我本身杀人抵命,倒也罪有应得,但是这么一来,非扳连到我柯师兄不成。这两个多时候,真比受了十年二十年的苦刑还要难过。直比及四周鸡叫声起,那男人才笑了笑,说道:‘娘子,上面这几步,明天想不出来了,我们走罢!’那女子道:‘这位金算盘崔教员帮你想出了这一步妙法,该当酬谢他甚么才是!’我又是一惊,本来他们早已晓得我的匪号和姓名。那男人道:‘既然如此,且让他多活几年。下次遇着再取别性命罢!他胆敢骂你骂我,总不成骂过就算。’说着收起了书籍,跟着左掌回转,在我背心上悄悄一拂,解开了我穴道。这对男女就从窗中跃了出去。我一低头,只见胸口衣衫上破了三个洞孔,三颗算盘珠儿整整齐齐的钉在我胸口,真是用尺来量,也不轻易准得这么厘毫不差。喏喏喏,诸位请瞧瞧我这副德行。”说着解开了衣衫。

他定了定神,才又道:“南阳府城中,有一家姓吕的土豪,为富不仁,逼迫良民。我柯师哥有个朋友遭他谗谄,百口都死在他手里。”过彦之道:“师叔,你说的是吕庆图这贼子?”崔百泉道:“不错。你师父提及吕庆图来,常自切齿悔恨。你师父向官府递了状子告了几次,都让吕庆图使钱将官司按了下来。你师父倘能动动软鞭,要杀了这吕庆图原不费吹灰之力,但他在江湖上固然豪杰气势,在本乡本土却有家有业,自来不肯做冒犯国法之事。我崔百泉可分歧了,偷鸡摸狗,嫖舍打赌,杀人放火,甚么事都干。这一晚我恼将起来,便摸到吕庆图家中,将他一家三十余口全宰了个洁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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