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经脉运转既异,这股真气便不能如裸女帛轴上所示那样顺利贮入膻中,过未几时,便“啊唷,啊唷”的叫了出来。保定帝听得他叫喊,忙转头问道:“感觉如何?”段誉道:“我身上有无数气流奔突窜跃,难过之极,我内心想着太师叔图上的红线,气流便归到了膻中穴,啊唷!嗯,但是膻中穴中越塞越满,放不下了。我……我……我……我胸膛要爆破了!”
保定帝见他脸露笑容,欢乐无已,还道他入魔已深,只怕这邪毒今后和他平生胶葛固结,再难尽除,不免成为毕生之累,不由得悄悄感喟。
段誉体内的真气充分之极,非一时三刻所能保藏得尽,但那法门越行越熟,到厥后也越收越快。牟尼堂中七人各自行功,不觉东方之既白。
段誉深思:“这四句偈言是甚么意义?”枯荣大师却心中一惊:“大轮明王博学高深,公然名不虚传。他一见面便道破了我所参枯禅的来源。”
鸠摩智长叹一声,惨淡色变,沉默半晌,才道:“慕容先生情知此经是贵寺镇刹之宝,安然求观,定不蒙允。他道大理段氏贵为帝皇,不忘昔年江湖义气,仁惠爱民,泽被百姓,他也不便出之于盗窃强取。”本因谢道:“多承慕容先生嘉奖。既然慕容先生很瞧得起大理段氏,明王是他老友,须当体念慕容先生的遗意。”
他再取出五幅图形,连先前已悬的一幅,共是六幅。将五幅悬于四壁,少商剑的图形则悬在枯荣大师面前。每幅图上都是纵横交叉的直线、圆圈和弧形。六人专注本身所练一剑的剑气图,伸脱手指在空中虚点虚划。
枯荣大师数十年静参枯禅,还只能修到半枯半荣的境地,没法修到更高一层的“非枯非荣、亦枯亦荣”之境,是以一听到大轮明王的话,便即凛然,说道:“明王远来,老衲未克远迎。明王慈悲。”
鸠摩智道:“只是那日小僧曾夸口言道:‘小僧是吐蕃国师,于大理段氏无亲无端,吐蕃大理两国,亦无亲厚邦交。慕容先生既不便亲取,由小僧代庖便是。’大丈夫一言既出,存亡无悔。小僧对慕容先生既有此约,决计不能食言。”说着双手悄悄击了三掌。门外两名男人抬了一只檀木箱子出去,放在地下。鸠摩智袍袖一拂,箱盖无风自开,内里是一只灿然生光的黄金小箱。鸠摩智俯身取出金箱,托在手中。
枯荣大师听得保定帝传功已毕,便道:“本尘,诸业皆自作自受,休咎祸福,尽从心生。你不必太为旁人担忧,从速练那关冲剑罢!”保定帝应道:“是!”收摄心神,又去研讨关冲剑剑法。
枯荣大师说道:“善哉,善哉!大轮明王驾到。你们练得如何样了?”本参道:“虽不谙练,仿佛也已足可迎敌。”枯荣道:“很好!本因,我不想走动,便请明王到牟尼堂来叙会罢。”本因方丈应道:“是!”走了出去。
本因道:“依这六脉神剑的本意,该是一人同使六脉剑气,但当此季世,武学陵夷,已无人能修聚到如此微弱浑厚的内力,我们只好六人分使六脉剑气。师叔专练拇指少商剑,我专练食指商阳剑,本观师兄练中指中冲剑,本尘师弟练知名指关冲剑,秘闻师兄练小指少冲剑,本参师弟练左手小指少泽剑。事不宜迟,我们这便肇端练剑。”
枯荣大师道:“誉儿,你坐在我身前,那大轮明王再短长,也不能伤了你一根寒毛。”他声音仍冷冰冰地,但语意中很有傲意。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本因方丈道:“明国法驾,请移步这边牟尼堂。”另一个声音道:“有劳方丈带路。”段誉听这声音亲热谦恭,彬彬有礼,绝非强凶霸横之人。听脚步声约莫有十来人,听得本因推开板门,说道:“明王请!”
枯荣大师喜道:“你内力修为不凡。这剑法虽窜改繁复,但剑气既已成形,自能随便所之了。”
段誉不及比及听完,便已一句一句的照行。大理段氏的内功法要,公然精美绝伦,他一经照做,四外流窜的真气便即一一支出脏腑。中国医书中称人体内部器官为“五脏六腑”,“脏”便是“藏”,“腑”便是“府”,原有堆积积储之意。段誉先吸得无量剑七弟子的全数内力,厥后又吸得段延庆、黄眉僧、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钟万仇、崔百泉等妙手的部分内力,这一日又得了保定帝、本观、秘闻、本因、本参段氏五大妙手的一小部分内力,体内真气之厚,内力之强,几可说得上震古铄今,并世无二。这时得伯父指导,将这些真气内力慢慢藏入内府,满身越来越镇静,只觉轻飘飘地,似要腾空飞起普通。
段誉心想:“这位大轮明王不知是何模样?”悄悄侧过甚来,从枯荣大师身畔瞧了出去,只见西首蒲团上坐着一个和尚,身穿黄色僧袍,不到五十岁年纪,布衣草鞋,脸上神采飞扬,模糊似有宝光活动,便如是明珠宝玉,天然生辉。段誉向他只瞧得几眼,便心生钦仰靠近之意。再从板门中望出去,只见门外站着八九个男人,面孔多数狰狞可畏,不似中土人士,自是大轮明王从吐蕃国带来的侍从了。
本因方丈道:“明王请坐。”鸠摩智伸谢坐下。
但听得报晓鸡叫声喔喔,段誉自发四肢百骸间已无残存真气,站起家来活动一下肢体,见伯父和五位高僧兀安闲用心练剑。他不敢开门出去漫步,更不敢出声打搅六人勤奋,无事可做,趁便向伯父那张经脉图望望,又向关冲剑的剑法图解瞧瞧,虽听本因师伯说过,六脉神剑不传俗家后辈,但想这等高深的武功我怎学得会,随便瞧瞧,当亦无碍。看得心神专注之时,突觉一股真气自行从丹田中涌出,冲至肩臂,顺着红线直至知名指的关冲穴。他不会运气冲出,但觉知名指的指端肿胀难受,心想:“还是让这股气归去罢。”心中这么想,那股气流果然顺着经脉回归丹田。
本因心道:“我等方外之人,莫非还妄图甚么奇珍奇宝?再说,段氏为大理一国之主,一百五十余年的积储,还怕少了金银器玩?”却见鸠摩智揭开金箱箱盖,取出来的竟是三本旧册。他顺手翻动,本因等瞥眼瞧去,见册中有图有文,都是朱墨所书。鸠摩智凝睇着这三本书,俄然间泪水滴滴而下,溅湿衣衿,神情哀切,悲不自胜。本因等无不大为惊奇。
本因方丈道:“明王与慕容先生订交一场,便是人缘,缘份既尽,何必强求?慕容先生往生极乐,莲池礼佛,于人间武学,岂再措意?明王此举,不嫌蛇足么?”
枯荣大师道:“明王心念故交,尘缘不净,岂不愧称‘高僧’两字?”
世尊释迦牟尼当年在娑罗双树之间入灭,东西南北,各有双树,每一面的两株树都是一荣一枯,称之为“四枯四荣”,据佛经中言道:东方双树意为“常与无常”,南边双树意为“乐与无乐”,西方双树意为“我与无我”,北方双树意为“净与无净”。富强繁华之树意示涅槃觉相:常、乐、我、净;枯萎凋残之树显现世相:无常、无乐、无我、无净。如来佛在这八境地之间入灭,意为非枯非荣,非假非空。
这一起“手太阴肺经”他倒是练过的,壁间图形中的穴道与裸女图不异,但线路却截然大异。顺着经脉图上的红线一起看去,自孔最而至大渊,随即跳过来回到尺泽,再向下而至鱼际,固然回旋来去,但体内这股左冲右突的真气,竟然顺着情意,也迂回盘曲的沿臂而上,升至肘弯,更升至上臂。真气顺着经脉运转,他满身的烦恶立时减轻,便用心凝志的将这股真气归入膻中穴去。
大轮明王鸠摩智道:“天龙威名,小僧素所钦慕,本日得见寂静宝相,大是欢乐。”
只听鸠摩智续道:“慕容先生将此三卷奇书赐赠,小僧披览研讨之下,获益很多。现愿将这三卷奇书,与贵寺互换六脉神剑宝经。若蒙众位大师俯允,令小僧得完昔年信诺,实在感激不尽。”
本观取过五个蒲团,一排的放在东首,西首放了一个蒲团。本身坐了东首第一个蒲团,秘闻第二,本参第四,将第三个蒲团空着留给本因方丈,保定帝坐了第五个蒲团。段誉没坐位,便站在保定帝身后。枯荣、本观等最后再复习一遍剑法图解,才将帛图卷拢收起,都放在枯荣大师身前。
枯荣大师道:“那大轮明王说不定今晚便至,本因,你将六脉神剑的秘奥传于本尘。”本因道:“是!”指着壁上的经脉图,说道:“本尘师弟,这六脉当中,你便专攻‘手少阳三焦经脉’,真气自丹田而至肩臂诸穴,由清冷渊而至肘弯中的天井,更下而至四渎、三阳络、会宗、外关、阳池、中渚、液门,凝集真气,自知名指的‘关冲’穴中射出。”保定帝依言运起真气,知名指导处,嗤嗤声响,真气自“关冲”穴中澎湃迸发。(注)
顷刻间牟尼堂中沉寂无声。
段誉道:“是。”走到枯荣大师身前,不敢去看他脸,也盘膝面壁而坐。枯荣大师身躯比段誉高大很多,将他身子都遮住了。保定帝既感激,又放心,刚才枯荣大师以枯禅功为本身削发,这一手神功足以傲视当世,要庇护段誉自当绰绰不足。
段誉不知偶然之间已窥上乘内功的法要,只不过感觉一股气流在手臂中这么流来流去,随心所欲,甚是好玩。牟尼堂三僧当中,他觉以秘闻大师最为随和可亲,侧头去看他的“手少阴心经脉图”。见这路经脉起自腋下的极泉穴,循肘上三寸至青灵穴,至肘内陷后的少海穴,经灵道、通里、阴郄、神门、少府诸穴,通至小指的少冲穴。如此缓缓存想,一股真气公然便循着经脉线路运转,只是快慢洪纤,未能尽快意旨,偶然甚灵,偶然却全然不可,猜想是功力未到之故,却也不在乎下。
这等内力的感到,只有身受者本身知觉,他只觉胸膛高高鼓起,立时便要胀破,在旁人看来却没半点异状。保定帝深知修习内功者的诸般幻象,本来膻中穴鼓胀欲破的景象,起码要练功至二十年后、内力浑厚非常之时方会呈现,段誉从未学过内功,料来这幻象必是体内邪毒而至。保定帝悄悄惊奇,知他若不导气归虚,满身便会瘫痪,但将这些邪毒深藏而入内府,今后再要驱出便千难万难。他平素措置疑问大事,明断勇敢,常常一言而决,然面前之事干系段誉平生祸福,稍有差池,立有性命之忧,目睹段誉双目神光狼藉,已显颠狂之态,更无踌躇余地,情意已决:“这当口便饮鸩止渴,也说不得了。”说道:“誉儿,我教你导气归虚的法门。”连比带说,将法门传授了他。
段誉缓缓坐起,只觉体内真气鼓荡,比先前更加难受,只因保定帝、本因等五人刚才又以很多内力输进了他体内。段誉见伯父和方丈等正在凝神勤奋,不敢出声打搅,呆坐很久,甚感无聊,偶然中向悬在枯荣大师面前壁上的那张经脉穴道图望去。只看了一会,便觉本身右手小臂不住颤栗,似有甚么东西冲要破皮肤而迸收回来。那小老鼠普通的东西所冲要出来之处,恰是穴道图上所说明的“孔最穴”。
鸠摩智道:“方丈指导,确为至理。然小僧生性痴顽,殊乏慧根,闭关四旬日,始终难断思念良朋之情。慕容先生当年论及天下剑法,坚信大理天龙寺‘六脉神剑’为天下诸剑中第一,恨未得见,引为平生最大憾事。”本因道:“敝寺僻处南疆,得蒙慕容先生推爱,实感荣宠。但不知当年慕容先生何不亲来求借剑经一观?”
保定帝道:“誉儿,待会苦战一起,堂中剑气纵横,大是凶恶,伯父不能用心护你。你到内里逛逛去罢。”段誉心中一阵难过:“听大家的口气,这大轮明王武功短长之极,伯父的关冲剑法乃是新练,不知是否敌得过他,如有疏虞,如何是好?”便道:“伯父,我……我要跟着你,我不放心你与人家斗剑……”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已哽咽了。保定帝心中也一动:“这孩子倒很有孝心。”
大轮明王垂首道:“大师具大聪明、大神通,非小僧所及。这三卷武功诀要,乃慕容先内行书,阐述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的要旨、练法,以及破解之道。”
大轮明霸道:“获咎!”举步进了堂中,向枯荣大师躬身合什,说道:“吐蕃国长辈鸠摩智,拜见前辈大师。有常无常,双树枯荣,南北西东,非假非空!”
只半日工夫,段誉已将六张图形上所绘的各处穴道尽行通过。只觉精力利落,摆布无事,又一一去看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路剑法的图形。但见红线黑线,纵横交叉,眉目纷繁之极,心想:“这等烦难的剑招,又如何记得住?何况方丈师伯说过,俗家后辈是不能学的。”当下便不再看,腹中感觉有些饿了,心想:“小沙弥怎地还不送素斋面食来?还是悄悄出去找些吃的罢。”便在此时,鼻端俄然闻到一阵温和的檀香,跟着一声如有若无的梵唱远远飘来。
鸠摩智双手合什,说道:“佛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小僧根器鲁钝,未能参透爱憎存亡。小僧平生有一厚交,是大宋姑苏人氏,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博’字。昔年小僧与彼相逢相逢,讲武论剑。这位慕容先生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无所不精,小僧得彼指导数日,平生疑义,很有所解,又得慕容先生慨赠上乘武学秘笈,深恩厚德,无敢或忘。不料大豪杰天不假年,慕容先生西归极乐。小僧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众长老慈悲。”
世人听了,都是一惊:“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名震天下,传闻少林自创派以来,除了宋初曾有一名高僧身兼二十三门绝技以外,从未有第二人曾练到二十二门以上。这位慕容先生能知悉少林七十二门绝技的要旨,已然令人难信,至于连破解之道也尽皆晓得,那更加不成思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