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又道:“‘八仙过海’中必须有深紫和淡红的花各一朵,那是铁拐李和何仙姑,如果少了这两项色彩,固然八花异色,也不能算‘八仙过海’,只叫作‘八宝妆’,也算是名种,但比‘八仙过海’差了一级。”王夫人道:“本来如此。”

在大理国中,他位份仅次于伯父保定帝和父亲镇南王皇太弟,将来父亲担当皇位,他便是储君皇太子,岂知给人擒来江南,要烧要杀,要砍去手足、挖了双眼,那还不算,这会儿却让人逼着做起花匠来。固然他生性随和,待人有划一之心,在大理皇宫和王府当中,也不时瞧着花匠修花剪草,锄地施肥,跟他们谈谈说说,但在王子心中,自当花匠是寒微之人。

王夫人道:“段誉,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该死之极。现下极刑临时寄下了,罚你在庄前庄后顾问茶花,特别本日取来这四盆白茶,务须谨慎在乎。我跟你说,这四盆白茶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只手,死了两株,砍去双手,四株齐死,你便四肢齐断。”段誉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种活以后,你再给我莳植其他的名种茶花。甚么十八学士、十三太保、八仙过海、七仙女、风尘三侠、二乔这些名种,每一种我都要几本。倘若办不到,我挖了你眸子。”

王夫人不由得悠然神驰,抬起了头,悄悄自言自语:“如何他向来不跟我说?唉,他每次见了茶花,便唉声感喟,定是想家想老婆。”

王夫人入迷半晌,转过话题,说道:“刚才得闻公子畅说茶花种类,令我茅塞顿开。我此次所得的四盆白茶,姑苏城中花儿匠说叫做‘满月’,公子却说其一叫作‘红妆素裹’,另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脸’,不知如何别离,愿闻其详。”

这酒筵中的菜肴,与阿朱、阿碧所请者大大分歧。朱碧双鬟的菜肴以平淡高雅见长,于平常事物当中别具匠心。这云锦楼的酒菜却重视豪华珍奇,甚么熊掌、鱼翅,无一而非宝贵之极。但段誉自幼生善于帝王之家,甚么珍奇的菜肴没吃过,反觉曼陀山庄的酒筵远不如琴韵小筑了。

再筮一次,得了个坎下兑上的“困”卦,悄悄叫苦:“‘困于株木,入于深谷,三岁不觌。’三年都见不到,真乃困之极矣。”转念又想:“三年见不到,第四年便见到了。来日方长,何困之有?”

王夫人本来听得不住点头,甚是欢乐,俄然神采一沉,喝道:“大胆,你在讽刺于我么?”段誉吃了一惊,忙道:“不敢!不知怎地冲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你听了谁的言语,假造了这等大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文静温雅,又有甚么好了?”段誉一怔,说道:“晚生所言,仅以常理猜度,会得武功的女子当中,原有很多人既仙颜、又颇通道理的。”不料这话在王夫人听来仍大为刺耳,厉声道:“你说我不通道理吗?”

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见段誉不但死里逃生,王夫人反待以上宾之礼,都不由得喜出望外。

酒过三巡,王夫人问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却何故不习武功?”段誉道:“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贵胄后辈,方始习武,似晚生这等平常百姓,就不会武功。”他想本身存亡在人把握当中,如此狼狈,决不能透暴露身本相,没的堕了伯父与父亲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平常百姓?”段誉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识得几位姓段的皇室贵胄吗?”段誉一口回绝:“全然不识。”

段誉道:“比之‘十八学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分歧色彩的花生于一株,‘八仙过海’是八朵异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风尘三侠’是三朵,‘二乔’是一红一白的两朵。这些茶花必须纯色,如果红中夹白,白中带紫,便部属品了。”

段誉指着那株五色茶花道:“这一本茶花,论色彩,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并且驳而不纯,着花或迟或早,花朵有大有小。它到处东施效颦,学那十八学士,却老是不像,那不是个半瓶醋的酸丁么?是以我们叫它作‘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名字起得忒也刻薄刻薄,多数是你们读书人想出来的。”

段誉道:“通不通道理,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不过逼人杀妻另娶,这等行迳,仿佛有点儿于理分歧。”他说到厥后,心头也有气了,不再有何顾忌。

段誉又道:“再说‘风尘三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须紫色者最大,那是虬髯客,红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红色者最鲜艳而最小,那是红拂女。如果红花大过了紫花、白花,便属副品,成分就差很多了。”有言道是“如数家珍”,这些名种茶花原是段誉家中珍品,他提及来自是熟谙不过。王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叹道:“我连副品也没见过,还说甚么正品。”

幸亏他本性活泼欢愉,碰到窘境波折,最多懊丧得一会儿,不久便欢畅起来。本身譬解:“我在无量山石洞当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为师。这位王夫人和那神仙姊姊边幅仿佛,只不过年纪大些,我便当她是我师伯,有何不成?师长有命,弟子服其劳,本就该的。何况莳花原是文人佳话,总比动刀抡枪的学武高雅很多了。至于比之给鸠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烧死,更是在这儿莳花欢愉千倍万倍。只可惜这些茶花种类太差,要大理王子来亲手奉侍,未免是大才小用、杀鸡用牛刀了。哈哈,你是牛刀吗?有何莳花大才?”又想:“在曼陀山庄多耽些时候,总有机遇能见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女人一面,这叫做‘段誉莳花,焉知非福’!”

他伸手溪中,洗净了双手泥污,架起了脚坐在大石上,对那株“眼儿媚”正面瞧瞧,侧面望望,心想:“婉妹的容光眼色,也是这般娇媚。咦,奇了,她自叫我‘段郎’以后,对我便只要娇媚,决不再有半分野蛮。”又想:“阿碧双眼中没半分媚态,却有天然的和顺,她不是‘眼儿媚’,是名种‘春水绿波’!”

王夫人陪着段誉穿过花林,过石桥,穿小径,来到一座小楼之前。段誉见小楼檐下一块匾额,写着“云锦楼”三个茶青篆字,楼下前后摆布种的都是茶花。但这些茶花在大理都不过是三四流货品,跟这精美的楼阁亭榭比拟,未免不衬。

先前押着那无量剑弟子而去的婢女回报:“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红霞楼’前的红花旁了。”段誉心中一寒。只见王夫人漫不在乎的点点头,说道:“段公子,请!”段誉道:“冒昧打搅,贤仆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贤来临,曼陀山庄蓬荜生辉。”两人客客气气的向前走去,全不似半晌之前段誉存亡尚自系于一线。

段誉道:“晚生怎敢相欺?夫人既然不信,也只好由得你。”指着楼前一株五色斑斓的茶花,说道:“这一株,想来你是当作珍宝了,嗯,这花旁的玉栏干,乃是真正的和阗美玉,光润晶莹,没半点黑斑,很美,很美!”他啧啧称赏花旁的栏干,于花朵本身却不置一词,就如批评名流书法,一味奖饰墨色乌黑、纸张高古普通。

四名婢女走上前来,两人抓住了他衣袖,一人抓住他胸口,另一人伸掌在他背脊前推,五人拖拖沓拉的一齐下楼。这四名婢女都会武功,段誉在她们挟制之下,手脚不由自主,“凌波微步”自是半步也发挥不出,心中只暗叫:“不利,不利!”

占筮倒霉,不敢再筮了,口中哼着小曲,负了锄头,信步而行,心道:“王夫人叫我种活那四盆白茶。这四盆花确是名种,须得找个非常文雅的处所种了起来,方得相衬。”一面走,一面打量四下风景,俄然之间,哈哈哈的大声笑了出来,心道:“王夫人对茶花一窍不通,恰好要在这里种茶花,竟然又称这庄子为曼陀山庄。却全不知茶花喜阴不喜阳,种在阳光烈照之处,即使不死,也难盛放,再大大的施上浓肥,甚么名种都给她坑死了,可惜,可惜!好笑,好笑!”

回到原地,将四盆白茶一一搬到绿竹丛旁,相妥地形,以花锄挖了孔穴,打碎瓷盆,连着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他虽从未亲手种过,但自来看很多了,依样葫芦,竟然做得极其妥贴。不到半个时候,四株白茶已种在绿竹之畔,右首一株“抓破美人脸”,右首是“红妆素裹”和“满月”,那一株“眼儿媚”则斜斜的种在小溪旁一块大石以后,自言自语:“此所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映当中,才增姿媚。”中国向来将花比作美人,莳花之道,也如打扮美人普通。段誉出身皇家,幼读诗书,于这等工夫自是高人一等。

王夫人却甚有对劲之色,说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跟我这里比拟,只怕犹有不如。”段誉点头道:“这类茶花,我们大理人确是不种的。”王夫人笑吟吟的道:“是么?”段誉道:“大理就是平常乡间人,也晓得种这些俗品茶花,未免过分不雅。”王夫人脸上变色,怒道:“你说甚么?你说我这些茶花都是俗品?你这话未免……欺人太过。”

王夫人左手重挥,在旁服侍的四名婢女一齐走上两步,躬身道:“是!”王夫人道:“押此人下去,命他灌溉茶花。”四名婢女齐声应道:“是!”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将他拥到一处花圃,一婢将一柄锄头塞在他手中,一婢取过一只浇花的木桶,说道:“你听夫人叮咛,乖乖的莳花,还可活得性命。你这般冲撞夫人,不立即活埋了你,算你天大造化。”另一名婢女道:“除了莳花浇花,庄子中不准乱闯乱走,藏书的地点更加一步不成踏进,不然那是本身寻死,谁也没法救你。”四婢非常慎重的叮嘱一阵,这才拜别。段誉呆在本地,当真哭笑不得。

段誉又道:“白瓣而洒红斑的,叫作‘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绿晕、一丝红条的,叫作‘抓破美人脸’,但如红丝多了,却又不是‘抓破美人脸’了,那叫作‘倚栏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文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总不会本身打扮时卤莽弄损,也不会给人抓破,只要调弄鹦鹉之时,给鸟儿抓破一条血丝,却也是道理之常。是以花瓣这抹绿晕,是非有不成的,那就是绿毛鹦哥。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跟人打斗……”说到这里,蓦地里想到了木婉清,接着道:“虽仍娇美敬爱,惹人疼惜,总不免野蛮了一点儿。”

段誉大声抗辩:“这些名种,便在大理也属罕见,在江南如何能等闲获得?每一种都有几本,那还说得上甚么宝贵?‘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名花和倾国之色,都是百年难遇的,这才叫宝贵啊!你乘早将我杀了是端庄。明天砍手,明天挖眼,那一天你幸运得了甚么名种茶花,只养得十天半月,没等着花,就已枯黄干瘪,一命呜呼了!”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在我面前胆敢如此猖獗?押了下去!”

王夫人“呸”的一声,道:“这般刺耳,多数是你假造出来的。这株花都丽堂皇,那边像个落第秀才了?”段誉道:“夫人你倒数一数看,这株花的花朵共有几种色彩。”王夫人道:“我早数过了,起码也有十五六种。”段誉道:“请你再细数看看,共是十七种色彩。大理有一种宝贵茶花,叫作‘十八学士’,那是天下极品,一株上共开十八朵花,朵朵色彩分歧,红的就全红,紫的便全紫,决没半分稠浊。并且十八朵花形状朵朵分歧,各有各的妙处,开时齐开,谢时齐谢,夫人可曾见过?”王夫人怔怔的听着,点头道:“天下竟有这等茶花!我听也没听过。”

段誉道:“那本明白花而微有模糊黑斑的,才叫作‘满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两个橄榄核儿黑斑的,却叫作‘眼儿媚’。”王夫人喜道:“这名字获得好。”

这株茶花有红有白、有紫有黄,繁富富丽,王夫人向来视作珍品,这时见段誉很有不屑之意,顿时眉头蹙起,眼中暴露杀气。段誉道:“叨教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何为么名字?”王夫人愤怒忿的道:“我们也没甚么特别号称,就叫它五色茶花。”段誉浅笑道:“我们大理人倒有一个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到了这一步,王夫人于段誉之熟知茶花习性自已全然佩服,当下引着他上得云锦楼来。段誉见楼上陈列都丽,一幅中堂绘的是孔雀开屏,两旁一副木联,写的是:“漆叶云差密,茶花雪妒妍。”再中间是一块绿漆字的木牌,写的是“小楼一夜听春雨”七字。不久开上了酒筵,王夫人请段誉上座,本身坐鄙人辅弼陪。

段誉道:“你要就教晚生,须得有礼才是。”王夫人给他弄得没体例,但听他说这四株茶花竟然各有一个特别号字,倒也非常欢乐,浅笑道:“好!小诗,叮咛厨房在‘云锦楼’设席,接待段公子。”小诗承诺着去了。

他避开阳光,只往树荫深处行去,转过一座小山,只听得溪水淙淙,右首一排绿竹,右首一排垂柳,四下里甚是清幽。该地在山丘之阴,日光晖映不到,略有少些日照,也都给柳枝遮去了,王夫人只道不宜莳花,是以上一株茶花也无。段誉大喜,说道:“这里最妙不过。”

一想到祸福,便拔了一把草,心下默祷:“且看我段誉几时能见到那位女人的面。”将这把草右手交左手,左手交右手的筮算,一筮之下,得了个艮下艮上的“艮”卦,心道:“‘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这个卦可灵得很哪,虽不见其人,毕竟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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