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峰虽答允了,真要他说故事,可实在说不上来,过了好一会,才道:“嗯,我说一个狼故事。畴前,有一个老公公,在山里行走,瞥见有只狼,给人缚在一只布袋里,那狼求他开释,老公公便解开布袋,将狼放了出来。那狼……”阿朱接口道:“那狼说它肚子饿了,要吃老公公,是不是?”乔峰道:“唉,这故事你闻声过的?”阿朱道:“这是中山狼的故事。我不爱听书上的故事,我要你讲真的故事。”
乔峰听她说得不幸,安抚她道:“决计不会的,你放心好啦。我乔峰是甚么人,怎能舍弃身遭危难的朋友?”阿朱道:“我不配做你朋友。乔大爷,我要死了么?人死了以后会不会变鬼?”乔峰道:“你不消多疑。你年纪这么小,受了这一点儿重伤,如何就会死?”阿朱道:“你会不会哄人?”乔峰道:“不会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大大的豪杰豪杰,人家都说:‘北乔峰,南慕容’,你和我家公子爷南北齐名,你平生有没说过不算数的话?”乔峰浅笑道:“小时候,我常扯谎。厥后在江湖上行走,便不哄人啦。”阿朱道:“你说我伤势不重,是不是骗我?”
乔峰沉吟道:“不是书上的,要真的故事。”心想:“丐帮和契丹人争斗凶杀的那些故事,说来惊心动魄,这小女人却一定爱听,嗯,只得说个小孩子的故事。”便道:“好,我讲一个乡间孩子的故事给你听。”
阿朱“嗯”的一声,沉吟道:“那大夫瞧不起贫民,不拿贫民的性命当一回事,当然可爱,但也罪不至死。这个小孩子,也太蛮横了。我真不信有这类事情,七岁大的孩子,怎地胆敢脱手杀人?啊,乔大爷,你说的这个故事,是真的么?”乔峰道:“是真的事情。”阿朱感喟一声,轻声道:“如许凶恶的孩子,倒像是契丹的恶人!”
阿朱这一次神智却尚复苏,只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从乔峰掌心传入本身身材,顿时四肢百骸,到处舒畅。她微一沉吟,已明白本身实在已垂死数次,都靠乔峰以真气救活,心中又感激,又错愕。她人虽机警,毕竟年纪幼小,怔怔的流下泪来,说道:“乔大爷,我不肯死!请你别抛下我在这里不睬我。”
乔峰不由苦笑,他如许个大男人汉,唱歌儿来哄一个少女入眠,可当真不成话,便道:“唱歌我确不会。”阿朱道:“你小时候,你妈妈可有唱歌给你听?”乔峰搔了搔头,道:“仿佛有的,不过我都忘了。就算记得,我也唱不来。”阿朱叹道:“你不肯唱,那也没体例。”乔峰歉然道:“我不是不肯唱,真是不会。”阿朱俄然想起一事,鼓掌笑道:“啊,有了,乔大爷,我再求你一件事,这一次你可不能不答允。”
乔峰点了点头,道:“不错。孩子又从狗洞里爬将出来,回到家里。黑夜当中来回数十里路,也累得他惨了。第二天早上,大夫的家人才发见他死了,肚破肠流,死状很惨,但大门和后门都紧紧闭着,内里好好的上了闩,内里的凶手如何能进屋来?大师都狐疑是大夫家中本身人干的。知县老爷将大夫的兄弟、老婆都捉去鞭挞鞠问,闹了几年,大夫的家也就此破了。这件事始终成为许家集的一件疑案。”
这一来,乔峰晓得她现在全仗本身的真气续命,只要不以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个时候便即气竭而死,那便如何是好?
“到得家中,妈妈也不将这事说给爹爹听,恐怕爹爹气恼,更增病势,要将那四钱银子取出来交给爹爹,不料一摸怀中,银子却不见了。”
阿朱问道:“甚么奇特啊?”说到最后两字时,已气若游丝。乔峰知她体内真气又竭,当即伸掌抵在她背心,以内力送入她体内。
乔峰一惊,食指在她鼻孔边一探,仿佛呼吸全停了。贰心中焦心,忙将掌心贴在她背心“灵台穴”上,将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盏茶时分,阿朱渐渐仰起家来,歉然笑道:“啊哟,如何说话之间,我便睡着了,乔大爷,真对不住。”乔峰知景象不妙,说道:“你身子尚未复元,且睡一会养养神。”阿朱道:“我倒不倦怠,不过你累了半夜,你请去歇一会儿罢。”乔峰道:“好,过一会我来瞧你。”
乔峰心想:“你若晓得本身伤势极重,心中一急,那就更加难救。为了你好,说不得,只好骗你一骗。”便道:“我不会骗你的。”阿朱叹了口气,说道:“好,我便放心了。乔大爷,我求你一件事。”乔峰道:“甚么事?”阿朱道:“今晚你在我房里陪我,分袂开我!”她想乔峰这一走开,本身只怕挨不到天明。乔峰道:“很好,你便不说,我也会坐在这里陪你。你别说话,安温馨静的睡一会儿。”
“孩子虽只七岁,却已很懂事,心想:‘爹爹妈妈狐疑我偷了钱去买刀子,如果他们狠狠的打我一顿,骂我一场,我倒不在乎。但是他们恰好仍待我这么好。’贰心中不安,向爹爹道:‘爹,我没偷钱,这把刀子也不是买来的!’爹爹道:‘你妈多事,钱不见了,打甚么紧?大惊小怪的查问,妇道人家就心眼儿小。好孩子,你头上痛不痛?’那孩子只得答道:‘还好!’他想分辩,却无从辩起,闷闷不乐,晚餐也不吃,便去睡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说甚么也睡不着,又听得妈妈悄悄抽泣,想是既忧心爹爹病重,又气恼白天受了那大夫的辱打。孩子悄悄起家,从窗子里爬了出去,连夜赶到镇上,到了那大夫门外。那屋子前门后门都关得紧紧地,没法出来。孩子身子小,便从狗洞里钻进屋去,见一间房的窗纸上透出灯光,大夫还没睡,正在煎药。孩子推开了房门……”
但是一瞥眼间,见阿朱目光中透暴露热切盼望的神情,又见她容颜蕉萃,心想:“她受了如此重伤,只怕已难病愈,一口气接不上来,随时便能丧命。她想听故事,我便随口说一个罢。”便道:“好,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就怕你会感觉不好听。”
“畴前,山里有一家贫民家,爹爹和妈妈只要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到七岁时,身子已很高大,能帮着爹爹上山砍柴了。有一天,爹爹生了病,他们家里穷,请不起大夫,买不起药。但是爹爹的病一每天重起来,不吃药可不可,因而妈妈将家中独一的六只母鸡、一篓鸡蛋,拿到镇上去卖。”
乔峰说到这里,心中一凛:“为甚么如许?天下父母亲对待儿子,可向来不是如许的,就算溺怜珍惜,也决不会这般尊敬客气。”自言自语:“为甚么如许奇特?”
阿朱喜上眉梢,道:“必然好听的,你快讲罢。”
乔峰道:“嗯,我说溜了嘴。妈妈见孩子不认,也不说了,便回进屋中。过了一会,孩子磨完了刀回进屋去,只听妈妈正低声和爹爹说话,说他偷钱买了一柄刀子,却不肯认。他爹爹道:‘这孩子跟着我们,向来没甚么玩的,他要甚么,由他去罢,我们一贯挺委曲了他。’二人说到这里,见孩子进屋,便开口不说了。爹爹和颜悦色的摸着他头,道:‘乖孩子,今后走路谨慎些,如何头上跌得这么短长?’至于不见了四钱银子和他买了把新刀子的事,爹爹一句不提,乃至连半点不欢畅的模样也没有。”
乔峰皱起眉头,神采难堪。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叱吒风云、魁首群豪、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数日之间,给人逼得免除帮主,逐出丐帮,父母、师父三个世上最亲之人在一日内去世,再加上本身是胡是汉,出身未明,却又负了叛师弑亲的三条大罪,如此重重打击加上身来,没一报酬他分忧,那也罢了,不料在这客店当中,竟要伴随一个重伤的小女人唱歌讲故事。这等婆婆妈妈的无聊事,他畴前只要听到半句,当即就掩耳疾走。他平生只爱和众兄弟喝酒猜拳、讲武论剑、鼓噪叫唤,酒酣耳热之余,便纵谈军国大事,讲论天下豪杰。甚么讲个故事听听,兔哥哥、狼婆婆的,真是笑话奇谈了。
“那孩子颠末一家铁店门前,见摊子上放着几把杀猪杀牛的尖刀。打铁徒弟正号召客人买犁耙、锄头,忙得紧,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边,连妈妈也没瞧见。”
阿朱见他沉吟不语,脸有忧色,说道:“乔大爷,我受伤甚重,连谭老先生的灵药也治不了,是么?”乔峰忙道:“不!没甚么,将养几天,也就好了。”阿朱道:“你别瞒我。我本身晓得,只感觉心中空荡荡地,半点力量也没有。”乔峰道:“你放心养病,我总有体例医好你。”阿朱听他语气,晓得本身实是伤重,不由惊骇,不由到手一抖,一个吃了一半的馒头掉在地下。乔峰只道她内力又尽,便又伸掌按她灵台穴。
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两斤熟牛肉,自斟自饮。此时心下烦恼,酒入愁肠易醉,五斤酒喝完,竟便微有醺醺之意。他拿了两个馒头,到阿朱房中去给她吃,进门后叫了两声,不闻答复,走到床前,见她双目微闭,脸颊凹入,竟似死了。伸手去摸她额头,幸喜另有暖气,忙以真气互助。阿朱渐渐醒转,接过馒头,高欢畅兴的吃了起来。
阿朱“啊”的一声,惊道:“这孩子将大夫刺死了?”
阿朱道:“你说许家集?那大夫……便是这镇上的么?”
“妈妈又惶恐又奇特,出去问儿子,只见孩子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石头上磨,妈妈问他:‘刀子那边来的?’孩子不敢说是偷的,便扯谎道:‘是人家给的。’妈妈天然不信,如许一把尖头新刀,阛阓上总得卖钱半二钱银子,如何会随便送给孩子?问他是谁送的,那孩子却又说不上来。妈妈叹了口气,说道:‘孩子,爹爹妈妈穷,常日没能买甚么玩意儿给你,当真委曲了你。你买了把刀子来玩,男孩子家,也没甚么。多余的钱你给妈妈,爹爹有病,我们买斤肉来煨汤给他喝。’那孩子一听,瞪着眼道:‘甚么多余的钱?’妈妈道:‘我们那四钱银子,你拿了去买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叫道:‘我没拿钱,我没拿钱!’爹爹妈妈向来不打他骂他,固然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也当他客人普通,一贯客客气气的相待……”
乔峰道:“不错。这大夫姓许。本来是这镇上最着名的大夫,远近数县,都是着名的。他家在镇西,本来是高大的白墙,现下都破败了。刚才我去请大夫给你看病,还到那屋子前面去看来。”阿朱问道:“阿谁抱病的老爹呢?他的病好了没有?”乔峰道:“厥后少林寺一名和尚送了药,治好了他的病。”阿朱道:“少林寺中倒也有好和尚。”乔峰道:“天然有。少林寺中有几位高僧仁心侠骨,实在令人可敬!”说着心下黯然,想到了受业恩师玄苦大师。
“母鸡和鸡蛋卖得了四钱银子,妈妈便去请大夫。但是那大夫说,山里路太远,不肯去看病,妈妈苦苦要求他,那大夫总点头不允。妈妈跪下来求恳。那大夫说:‘到你山里贫民家去看病,没的惹了一身瘴气穷气。你四钱银子,又治得了甚么病?’妈妈拉着他袍子的衣角,那大夫用力摆脱,不料妈妈拉得很紧,嗤的一声,袍子便撕破了一条长缝。那大夫大怒,将妈妈推倒在地下,又使力踢了她一脚,还拉住她要赔袍子,说这袍子是新缝的,值得二两银子。”
乔峰点头道:“没有。那大夫听得开门的声音,头也没抬,问道:‘谁?’孩子一声不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戳了畴昔。他身子矮,这一刀戳在大夫的肚子上。那大夫只哼了几声,便倒下了。”
阿朱精力渐复,叹道:“乔大爷,你每给我渡一次气,本身的内力便消减一次,练武功之人,真气内力是第一要紧的。你这般待我,阿朱……如何酬谢?”乔峰笑道:“我只须静坐吐纳,练上几个时候,真气内力便又规复如常,又说得上甚么酬谢?我和你家仆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虽未见面,我心中已将他当作了朋友。你是他家人,何必跟我见外?”阿朱黯然道:“我每隔一个时候,体气便垂垂消逝,你总不能……总不能永久……”乔峰道:“你放心,我们总能找到一名医道高超的大夫,给你治好。”
阿朱为那孩子担忧,说道:“这小孩儿半夜里摸进人家家里,只怕要吃大亏。”
阿朱听他说到这里,轻声道:“这大夫真可爱!”
阿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展开眼来,说道:“乔大爷,我睡不着,我求你一件事,行不可?”乔峰道:“甚么事?”阿朱道:“我小时候睡不着,我妈便在我床边唱歌儿给我听。只唱得三支歌,我便睡熟啦。”乔峰浅笑道:“这会儿去找你妈妈,可不轻易。”阿朱叹了口气,幽幽的道:“我爹爹、妈妈不知在那边,也不知是不是还活活着上。乔大爷,你唱几支歌儿给我听罢!”
乔峰抬头瞧着窗外渐渐暗将下来的暮色,缓缓说道:“那孩子陪在妈妈身边,见妈妈给人欺负,便冲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但他只是个孩子,有甚么力量,给那大夫抓了起来,掼到了大门外。妈妈忙奔到门外去看那孩子。那大夫怕那女人再来胶葛,便关上了大门。孩子额头撞在石块上,流了很多血。妈妈怕事,不敢再在大夫门前逗留,便一起抽泣,拉着孩子的手回家去了。”
阿朱浅笑道:“只怕那大夫嫌我穷,怕沾上瘴气穷气,不肯给我医治。乔大爷,你那故事还没说完呢,甚么事猎奇特?”
乔峰感觉这个小女人天真烂漫,措告别事却常常出人意表,她说再求本身一件事,不知又是甚么精灵古怪的玩意,说道:“你先说来听听,能答允就答允,不能答允就不答允。”阿朱道:“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满得四五岁,那就谁都会做,你说轻易不轻易?”乔峰不肯被骗,道:“到底是甚么事,你总得说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罢!你讲几个故事给我听,兔哥哥也好,狼婆婆也好,我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