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心中一凛:“我即使杀得首恶首恶,毕竟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但萧峰岂是畏首畏尾、知难而退之人?父母大仇,不共戴天,男人汉大丈夫,怕甚么艰巨伤害?我萧峰恰好要知难而进。”当即站起,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大师指导,萧某愚鲁,还是想去见见那位带头大哥。此人害得我从小便得不到亲生父母恩养,岂是小事?”
萧峰待要辩明徐长老等人非本身所杀,智光已头也不回的走入了后堂。
萧峰道:“这妄人假造这个大谎言,一定只是想开开打趣、废弛别人名声罢了。他想害死我爹爹以后,挑起宋辽纷争,两国就此大战一场,兵连祸结,闹得两败俱伤。这妄人多数来自高丽,或为西夏部下,总之是对宋辽两国用心险恶。大师称他为‘妄人’,那是慈悲了。”他虽生性粗暴,但任丐帮帮主多年,常日留意军国大事,思念所及,便不但只是江湖武林中的仇杀争利。
智光点了点头,说道:“两位请坐。”三人在椅上坐定,朴者奉上茶来。
露台山诸寺院中,国清寺名闻天下,隋时高僧智者大师曾驻锡于此,大兴“露台宗”,数百年来为佛门重地。但在武林当中,却以止观禅寺的名头响很多。乔峰一见之下,本来只是一座非常平常的小庙,庙外灰泥油漆已大半剥落,若不是朴者和尚引来,如由乔峰和阿朱自行寻到,还真不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观禅寺了。
只听得智光的声音说道:“高朋远来,老衲失迎。”说着走到门口,合什为礼。
只见智光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向萧峰一笑,说道:“施主所问,老衲不答。”伸脱手指,在地下写起字来。小屋地下久未打扫,积尘甚厚,只见他在灰尘中写道:
萧峰心中一凛,接过旧布,展了开来,只见那块大布是很多衣袍碎布胡乱缝缀而成的,布上一个个都是空心白字,笔划独特,模样与汉字也甚类似,却一字不识,知是契丹笔墨,但见笔迹笔划宏伟,有如刀斫斧劈,听智光那日说,这是本身父亲临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得伤感,说道:“还求大师译解。”
萧峰道:“嗯,本来有人不怀美意。这妄人厥后却如何了?”
智光续道:“令尊在雁门关外石壁之上,留下笔迹,自称姓萧,名叫远山。他在遗文中称你为‘峰儿’。我们保存了你本来的名字,只因托给乔家佳耦哺育,须得跟他们的姓。”乔峰眼眶含泪,站起家来,说道:“鄙人直至本日,始知父亲姓名,尽出大师恩德,受鄙人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阿朱也离座站起。
萧峰听到这里,心道:“本来如此。我在丐帮当帮主之时,或亲身出马,或派人脱手,杀过很多辽国的大将武人,何尝有涓滴含疚之心,只觉这些人该杀,杀得好。我爹爹却努力于两国休兵和好,有仁惠于两国,功德胜于我十倍。”说道:“多谢大师指导,解了然小民气中的一个疑团。”
阿朱轻声问道:“乔大爷,刚才你抓着我手,为甚么微微发颤?”乔峰略觉难堪,说道:“刚才我几乎儿让那姓迟的老先生打死。我想到你孤另另的留活着上,没人照顾,内心难过……”阿朱脸上如花初绽,侧过甚来,仰眼问道:“你……你是不是有点儿舍不得我?”乔峰只感难以答复,笑着点头不语。阿朱也觉这话很有撒娇的意味,又见朴者和尚在旁,红着脸不敢再问。
智光大师喝了几口茶,续道:“高傲宋建国以来,一向是辽强宋弱,何况宋朝又有西埵的大敌西夏,只要契丹兵不南下,宋朝便求之不得,决不会发兵北攻。令尊劝谏辽主与宋朝和好,初时宋朝并不晓得,厥后动静渐渐南传,朝中大臣和武林领袖才知令尊的做为,千万想不到契丹人中竟有如许的好人。有人就想给令尊送礼,令尊却遣人一一退回,只说:‘我的恩师是南朝汉人,萧远山力阻对大宋用兵,乃为了酬谢恩师的深恩厚德。’带头大哥和老衲、汪帮主到厥后才得知,我们害死的竟是令尊,都心中抱愧万分。带头大哥说,这些年来日夜耿耿于怀,既对不起令尊,又恐怕宋辽战事复兴。幸亏辽国君王与太后珍惜百姓,不启战端,想来辽主也切身尝到了休兵守盟的好处,体味了令尊谆谆进谏的美意。我们却亲手害死了如许一名造福万民的活菩萨,是以大师决意保全你性命,再设法培养你成材。”
智光缓缓的道:“施首要找带头大哥报仇,带头大哥早就决意毫不回避。别说萧施主武功卓绝,便一个全然不会武功之人,只须持一柄短刀去,便一刀刺死了他。但带头大哥身边的妙手却不计其数,他们要尽力保护带头大哥,那不消说了。就算带头大哥命令制止,甘心就死,他一死以后,他部下人若群起而攻,却也难以抵挡。”
乔峰身子一颤,他虽已知本身是契丹人,但父亲姓甚么却一向未知,这时才听智光说他姓“萧”,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盗汗,晓得本身的出身本相正在慢慢闪现,躬身说道:“小可不孝,恰是来求大师指导。”
智光昂首思考半晌,缓缓的道:“我们初时只道令尊带领契丹军人,前赴少林劫夺经籍,待得读了这石壁遗文,方知事出曲解,大大错了。令尊既已决意他杀,决无于临死之前再写谎话来哄人之理。他如前赴少林寺夺经,又怎会照顾一个不会涓滴武功的夫人、度量一个甫满周岁的婴儿?过后我们查办少林夺经这动静的来源,本来是出于一个妄人之口,此人用心戏弄那位带头大哥,猜想他不忿带头大哥的武功、申明在他之上,要他千里驰驱,好讽刺他一番,再大大废弛他的名声。”
“万物普通,众生划一。汉人契丹,一视同仁。恩仇荣辱,奥妙难懂。当怀慈心,常念百姓。”
智光轻叹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下,石壁上的字能铲去,这几十条性命,又如何能救活?”从袖中取出一块极大的旧布,说道:“萧施主,这便是石壁遗文的拓片。”
智光道:“老衲传闻萧施主为了查办此事,已将丐帮徐长老、谭公、谭婆、赵钱孙四位打死,又杀了铁面判官单正满门,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料得施主迟早要来其间。施主请稍候半晌。”说着站起家来。
智光合什行礼,道:“恩德二字,如何克当?”
萧峰嘘了一口气,朗声道:“如此甚好!”心想这般说话,才是平生的风俗。智光道:“萧施主请坐了说话。”
智光说道:“萧施主不必过谦,老衲本来学武,近年来虽武功全失,武人风俗尚在。我们相互不必客气,开门见山,直言谈相便是!”
萧峰听智光说完,恭恭敬敬的将大布拓片收起,说道:“这是萧某先人遗泽,求大师见赐。”智光道:“原该奉赠。”
智光道:“亲军总教头职位不高,但卖力保卫天子与太后。当年契丹的天子、太后都爱好武功,对令尊非常赏识。每逢宋辽有甚争议,你爹爹老是向天子与太掉队言,劝他们不要动武用兵。你爹爹职位是低的,但国度大权操在太后和天子手里,太后和天子说不兵戈,就不打了。宋辽不动兵戈,两国军民不知存活了多少性命,既不损折兵员,又未几耗军费粮草,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那是多大的功德。”
智光道:“萧施主定要晓得此人名字?”萧峰道:“是,请大师慈悲。”
萧峰奇道:“我爹爹?我爹爹只是个亲军总教头,武功虽高,但职位寒微,逢上国度大事,在朝里可说不上话。”
萧峰脑海中一片混乱,体味到父亲当时的伤痛之情,才知他投崖他杀,不但是因为心伤妻儿惨亡,亦因自毁誓词,杀了很多汉人,乃至愧对师门。
朴者和尚推开庙门,大声说道:“师父,乔大爷到了。”
智光叹了口气,缓缓的道:“请坐!施主可知令尊本来在辽国居何职位?”萧峰道:“先父的名讳,本日才蒙禅师奉告,先前的事迹,小人不孝,概无所知。”
智光大师道:“当年我们拓了下来,求雁门关内识得契丹笔墨之人讲解,连问数人,意义都是普通,想必是不错的了。这一行字说道:‘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悍贼……’”萧峰听到这里,心中更是一酸,听智光持续说道:“‘……事出匆急,妻儿为盗所害,余亦不欲再活人间。余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发誓不与汉报酬敌,更不杀汉人,岂知本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身后亦无脸孔以见恩师矣。萧远山遗言。’”
萧峰道:“想是两国君主以及用事将相都愿遵循盟约。传闻盟约中商定,宋朝每年送契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疋,如果兵戈,契丹就收不到银绢了。”智光微微一笑,说道:“契丹少产布匹,粮食不敷,须仰给于大宋,契丹看在银钱份上,不来攻宋,当然也是个首要启事。另有一个启事,倒是因为令尊做了大大的功德。”
萧峰定睛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见他脸上虽有笑容,却似生硬不动。
五名老者站起家来,抱拳道:“这就别过,后会有期!”阿朱道:“五位爷爷,多多保重身子。”那姓杜老者道:“你也保重。”五人走出凉亭,向来路而去。五人走一段路,便转头瞧瞧乔峰与阿朱。阿朱不竭向他们挥手,直至五人转过山坳,不再见到背影。
智光道:“带头大哥查明本相,自是愤怒之极,那妄人却已逃了个不知去处,今后无影无踪。现在事隔三十年,想来也必不在人间了。”
辽国的国姓是耶律,皇后历代均是姓萧。萧家世代后族,将相满朝,在辽国极有权势。偶然辽主年幼,萧太后在朝,萧家威势更重。乔峰俄然获知本身乃是契丹大姓,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入迷半晌,转头对阿朱喟然道:“从今而后,我是萧峰,不再是乔峰了。”阿朱道:“是,萧大爷。”
朴者和尚在前带路,三人顺着山道前行,又走了十来里路,来到了止观寺外。
乔峰在见到智光之前,一向担心莫要给大恶人又赶在头里,将他杀了,直到亲见他面,这才放心,深深一揖,说道:“打搅大师清修,乔峰深为不安。”
萧峰瞧着地下这八句话,怔怔入迷,心想:“在佛家看来,不但仁者恶人都是普通,连牲口饿鬼、帝皇将相亦无不同,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实在殊不敷道。但我不是佛门后辈,怎能如他这般萧洒?”说道:“大师,到底阿谁带头年老是谁,还请见教。”连问几句,智光只浅笑不答。
萧峰站起家来,说道:“鄙人本日途中碰到五位老者,高风亮节,令人佩服。这五位高人指导鄙人,说道当年大师参与雁门关之役,乃事出曲解,非由本心。鄙人所问,颇多出于无知,还请原恕鄙人一介武夫粗人,平生少受教诲,不明事理,出问无状。”他平生卤莽豪放,如此斯文说话,实是平生所未有,自发颇违赋性,但坚信智光禅师乃有道大德,所言尽出至诚。
智光道:“善哉,善哉!乔施主,你本是姓萧,本身可晓得么?”
智光道:“我佛当年在天竺教诲弟子,众弟子多方答辩,佛祖有的详加开导,有的问话迳自不答,并不是佛祖不知而答不出,而是有些答案过分通俗、有些牵涉甚广,非一言可尽。如简便答了,众弟子难以明白,有人不免强作解人,实在并非确解,传播开去,有害正法。有十四个题目,我佛不答,佛经上记录下来,那是驰名的‘十四不答’。佛教各宗各派,于诸般扣问,有的答,有的不答。如问:‘如何是祖师东来意?’禅宗历代大德,不答的多,答覆的少。又如问:‘单掌鼓掌作何声?’大家应机而答,答案浩繁。老衲修为陋劣,不敢远效我佛。萧施主有所扣问,老衲能答则答,如觉得不答较妥,便即不答,谨先向施主告罪。”
过了半晌,萧峰道:“鄙人当日在无锡杏子林中得见大师尊范,心中积有无数疑团,恳请大师指导迷津。”
萧峰仍然站立,叉手不离方寸,说道:“鄙人恳请大师指导:宋辽鸿沟上比年攻战,当年宋朝武人埋伏雁门关杀了先父母,鄙民气想两国相争,这等鸿沟相互砍杀,事属平常,何故大师与赵钱孙提及之时,语气中极表痛悔,仿佛非常不该。两国争战,战阵上杀伤成千成万,有何对错之可言?”
过了一会,朴者和尚走到客堂,说道:“师父请两位到禅房说话。”萧峰和阿朱跟着他穿过一条竹荫森森的小径,来到一座小屋之前。朴者和尚推开板门,道:“请!”萧峰和阿朱走了出来。
智光点头道:“施主毕竟是做大事的人,一转念便想到了天下局势。多少学武之人,想来想去,却只在武功、家数、名声这些小事中兜圈子。那带头大哥铸成这个大错,三十年来日夜忧心如焚,恐怕辽兵南下,痛悔自责,苦受折磨,受的罪也已大得很了。世上怨仇宜解不宜结,怨怨相报,殊属无谓,不如心下安然,一笑了之。另有一个启事,说来却对施主有点儿不敬了。”萧峰道:“请大师指导。”
智光道:“令尊叫作萧远山,事隔三十年,当今宋辽两国晓得的人已未几了。三十年前,他是辽国皇后属珊大帐的亲军总教头,武功在辽国算得第一,就是在大宋,只怕也无人及得上。他的技艺,是在辽国的一名汉人妙手所教的。”
智光道:“萧大侠,雁门关外石壁上所留的笔迹,你想必已经见到了?”萧峰点头道:“没有。我到得关外,石壁上的笔迹已给人铲得干清干净,甚么陈迹也没留下。”
“宋军自当年陈家谷大败以后,契丹兵而后比年南攻,胜多败少。到真宗天子景德元年,契丹天子与母亲萧太后亲率雄师,攻抵澶州城下。真宗天子亲至澶州,与契丹缔盟,称为‘澶渊之盟’,约为兄弟之国,今后罢兵停战。至今八十余年,两国间并无大战,辽国只去攻打高丽,大宋则只对西夏用兵,你道是甚么原因?”
写毕微微一笑,便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