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道:“汉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甚么贵贱之分?我……我喜好做契丹人,这是至心诚意,半点也不勉强。”说到厥后,声音有如蚊鸣,细不成闻。

萧峰连叫两声“智光大师”,见他仍无半点动静,伸手探他鼻端,本来呼吸早停,已然圆寂。萧峰凄然无语,跪下拜了几拜,向阿朱招招手,说道:“走罢!”

两人跟着马夫人走进屋去,见厅堂非常局促,中间放了张桌子,两旁四张椅子,便甚少余地了。一个老婢奉上茶来。马夫人问起萧峰的姓名,阿朱信口扯谈了一个。

阿朱忽道:“萧大爷,我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说了你可别见怪。”萧峰道:“怎地这等客气起来?我当然不会晤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师写在地下的那几句话,倒也很有事理。甚么‘汉人契丹,一视同仁。恩仇荣辱,奥妙难懂。’实在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又有甚么别离?江湖上刀头上的生涯,想来你也过得厌了,不如便到雁门关外去打猎放牧,中原武林的恩仇荣辱,今后再也别理睬了。”

萧峰道:“嗯,丐帮中和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个是王舵主,一个是全冠清,一个是陈长老,另有,法律长老白世镜跟他友情也很深。”阿朱嗯了一声,侧头想像这几人的形貌神态。萧峰又道:“马兄弟为人沉寂拘束,不像我这般好酒贪酒、大吵大闹。是以平时他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谈笑。全冠清、白世镜这些人和他性子附近,常在一起研讨武功。”

两人将到信阳,萧峰沿途见到丐帮人众,便以帮中切口与之扳谈,查问丐帮中领袖人物的意向,再宣示白长老来到信阳,令马夫人先行获得讯息。只要她心中先入为主,阿朱的打扮中便暴露了马脚,她也不易知觉。

那日在杏子林中、聚贤庄内,马夫人言语神态对萧峰充满敌意,且很有诬告,萧峰虽甚不快,但过后想来,她丧了丈夫,认定丈夫是他所害,恨极本身原是道理之常,如若不恨,反于理分歧了。又想她是个身无武功的孀妇,倘若对她恐吓威胁,不免大失本身豪侠成分,更不消说以力逼问,听阿朱这么问,不由一怔,说道:“我想我们只好善言相求,盼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枉我杀她丈夫。阿朱,不如你去跟她说,好不好?你口齿聪明,大师又都是女子。只怕她一见我之面,满腔痛恨,立时便弄僵了。”

萧峰一拍大腿,叫道:“是啊!我怎地没想到这一节?你的易容神技用在这件事上,真再好也没有了。你想扮甚么人?”

阿朱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不是说‘放牧’么?你驰马打猎,我便放牛牧羊。两小我每天在一起,一睁眼便相互见到了。”说到这里,将头低了下去。

两人自从在露台山上互通襟曲,两情缠绵,一起上按辔徐行,看出来风景骀荡,尽是醉人之意。阿朱一贯不善喝酒,为了助萧峰之兴,也常勉强陪他喝上几杯,娇脸生晕,更增温馨。萧峰本来满怀愤激,但经阿朱谈笑晏晏,说不尽的妙语解颐,悲忿之意也就减了大半。这一番从江南北上中州,比之当日从雁门关外疾趋山东,表情是大不不异了。萧峰偶然回想,这数千里的路程,迷怅惘惘,直如一场大梦,初时恶梦不竭,终究转成了好梦,若不是这娇俏可喜的小阿朱,活色生香的便在身畔,真要思疑现在兀本身在梦中。

前任丐帮副帮主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阳乡间。丐帮总舵在河南洛阳,信阳与卫辉离总舵均不甚远,都是在京西南北两路以内。萧峰偕阿朱从江南露台前赴信阳,走的大半倒是转头路,千里迢迢,在途非止一日。

萧峰喜道:“如能哄得她透露本相,就再好也没有了。阿朱,你晓得我日思夜想,只盼妙手刃这大恶人。我本是契丹人,他戳穿我本来脸孔,那是应当的,令我得知本身的祖宗是甚么人,我原该多谢他才是。但是他为何杀我养父养母?杀我恩师?迫我伤害朋友、背负恶名、与天下豪杰为仇?我若不将他砍成肉酱,又怎能定得下心来,一辈子和你在塞上骑马打猎、牧牛放羊?”说到厥后,声音越来越高亢。克日来他神态虽已不如往时之郁郁,但对这大恶人的仇恨之心,决不是以而减了半分。

萧峰虽是个粗暴男人,但她这几句话中的含义,却也听得明显白白,她是说要和本身毕生在塞外厮守,再也不回中原了。萧峰初时救她,只不过一时意气,待得她追到雁门关外,偕赴卫辉、泰安、露台,千里驰驱,日夕相亲,才到处感到了她的和顺亲热,现在更听到她直言透露苦衷,不由得情意荡漾,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小手,说道:“阿朱,你对我这么好,不以我是契丹贱种而嫌弃我么?”

阿朱道:“这大恶人如此恶毒的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几刀,帮你出一口恶气。我们捉到他以后,也得设一个豪杰大宴,招请普天下豪杰豪杰,当众申明你的委曲,答复你的明净名声。”

阿朱喜道:“那真是谢天谢地,求之不得。”微微一笑,说道:“大哥,我想假扮一小我,去哄得马夫人说出阿谁带头大哥的姓名来。”

萧峰叹了口气,说道:“这些刀头上挣命的活动,我的确过得厌了。在塞外草原中驰马放鹰,纵犬逐兔,今后无牵无挂,当真高兴很多。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

两人和朴者和尚告别,走出止观寺,低头沮丧的回向露台县城。

萧峰大喜,俄然伸掌抓住她腰,将她身子抛上半空,待她跌了下来,然后悄悄接住,放在地下,笑咪咪的向她瞧了一眼,大声道:“阿朱,你今后跟着我骑马打猎、牧牛放羊,是永不悔怨的了?”阿朱正色道:“便跟着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悔怨。跟着你吃尽百般痛苦,万种折磨,也是欢欢乐喜。”

马夫人道:“马大爷归天以后,未亡人一向茹素,山居没备荤酒,可怠慢两位了。”阿朱叹道:“马兄弟人死不能复活,弟妹也不必过分自苦了。”萧峰见马夫人对亡夫如此重义,心下也好生相敬。

萧峰浅笑道:“白长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医给你治伤。你扮了他的模样去哄人,不有点对他不起么?”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长老后,只做功德,不做好事,不累及他的名声,也就是了。”

只听得阿朱出言安慰,说甚么“弟妹保重身材,马兄弟的仇恨是大师的仇恨。你如有甚么难堪之事,固然跟我说,我自会给你作主。”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萧峰心下暗赞:“这小妞子学得挺到家。丐帮帮主遭逐,副帮主去世,徐长老给人害死,剩下来便以白长老和吕长老职位最为尊崇了。她以代帮主的口气说话,成分确甚相配。”马夫人谢了一声,口气极其冷酷。萧峰暗自担心,见她百无聊赖,神情落寞,心想她自丈夫去世,已无生人兴趣,只怕要他杀殉夫,这女子脾气刚烈,甚么事都做得出来。

马夫人又让二人回到客堂,不久老婢开上晚餐,木桌上摆了四色菜肴,青菜、萝卜、豆腐、胡瓜,满是素菜,热腾腾的两大盘馒头,更无酒浆。阿朱向萧峰望了一眼,心道:“今晚你可没酒喝了。”萧峰不动声色,拿过馒头便吃。

当下在小客店中便打扮起来。阿朱将萧峰扮作了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算是白长老的侍从,叫他越少说话越好,以防马夫人邃密,瞧出了马脚。萧峰见阿朱装成白长老后,脸如寒霜,不怒自威,公然便是那位丐帮南北数万弟子既敬且畏的法律长老,不但形貌逼肖,而说话举止更活脱便是个白世镜。萧峰和白长老订交十年以上,竟看不出阿朱的乔装当中有何马脚。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语。

萧峰纵声长笑,四周山谷鸣响,他想到阿朱说“情愿生生世世,和你一同抵受磨难屈辱、艰险困苦”,她明知前程尽是波折,却也甘受无悔,心中感激,虽满脸笑容,腮边却滚下了两行泪水。

阿朱接口道:“有一小我恭敬你、敬佩你、感激你,情愿永永久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磨难屈辱、艰险困苦。”说得竭诚非常。

马夫人问道:“白长老迈驾来临,不知有何见教?”阿朱道:“徐长老在卫辉去世,弟妹想已知闻。”马夫人俄然一昂首,目光中暴露讶异的神采,说道:“我天然晓得。”阿朱道:“我们都狐疑是乔峰下的毒手,厥后谭公、谭婆、赵钱孙三位前辈,又在卫辉城外让人害死,跟着山东泰安铁面判官单家给人烧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办一名七袋弟子违犯帮规之事,途中获得讯息,浙东露台山止观寺的智光老衲人俄然圆寂了。”马夫人身子一颤,脸上变色,道:“这……这又是乔峰干的功德?”

阿朱浅笑道:“我倒有个计算在此,就怕你感觉不好。”萧峰忙问:“甚么战略?”阿朱道:“你是大豪杰、大丈夫,不能向她逼供,却由我来利用于她,如何?”

这一日来到光州,到信阳已不过两日之程。阿朱说道:“大哥,你想我们如何去查问马夫人才好?”

走出十余里,萧峰说道:“阿朱,我全无侵犯智光大师之意,他……他……他又何必如此?”阿朱道:“这位高僧看破尘凡,大彻大悟,原已无存亡之别。他觉得徐长老等人都是你杀的,他决意不说那带头大哥的名字,自忖难逃你毒手,跟你说了那番话后,便即服毒他杀。”

马夫人向萧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施礼,说道:“白长老光临舍间,真正猜想不到,请进奉茶。”阿朱道:“鄙人有一件要事须与弟妹筹议,作了不速之客。”

阿朱道:“这就要叨教你了。马副帮主活着之日,在丐帮中跟谁最为交好?我假扮了此人,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厚交老友,料来便不会坦白。”

来到马家门外,只见一条小河绕着三间小小瓦屋,屋旁两株垂杨,门前一块高山,似是农家的晒麦场子,但四角各有一个深坑。萧峰深悉马大元的武功家数,知这四个坑是他平时练功之用,现在幽明异路,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正要上前打门,俄然间“呀”的一声,板门开了,走出来一个满身缟素的妇人,恰是马夫人。

阿朱道:“王舵主是谁,我不识得。阿谁陈长老麻袋中装满毒蛇、蝎子,我一想到身上就起鸡皮疙瘩,这门工夫可扮他不像。全冠清口音古怪,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但如在马夫人家中耽得时候久了,渐渐套问她口风,只怕暴露马脚。我还是学白长老的好。他在聚贤庄中跟我说过几次话,学他最轻易。”

萧峰大声道:“萧某得有本日,别说要我重当丐帮帮主,便叫我做大宋天子,我也不干。我宁肯做契丹人,不做汉人。阿朱,这就到信阳找马夫人去,她肯说也罢,不肯说也罢,这是我们最后要找的一小我了。一句话问过,我们便到塞外打猎放羊去也!”

阿朱道:“我亲到止观寺中查勘,没获得甚么成果,但想十之八九,定是乔峰这厮干的功德,料来这厮下一步多数要来跟弟妹难堪,是以仓猝赶来,劝弟妹到别的处所去暂住一年半载,免受乔峰这厮侵犯。”马夫人泫然欲涕,说道:“自从马大爷不幸遭难,我活在人间本来也已多余,这姓乔的关键我,我正求之不得,又何必觅地避祸?”阿朱道:“弟妹说那边话来?马兄弟大仇未报,帮凶尚未擒获,你身上可还挑着一副重担。啊,马兄弟灵位设在那边,我当去灵前一拜。”

马大元家住信阳西郊,离城三十余里。萧峰向本地丐帮弟子探听了路途,和阿朱前赴马家。两人用心渐渐行走,挨着时候,傍晚时分才到,白日视物清楚,乔装轻易败露,一到晚间,看出来甚么都蒙蒙眬眬,便易混过了。

马夫人跪在灵位之旁行礼,脸颊旁泪珠滚滚而下。萧峰磕过了头,站起家来,见灵堂中挂着好几副挽联,徐长老、白长老迈家的均在其内,本身以帮主成分所送的挽联却不吊挂。灵堂中白布幔上微积灰尘,更增萧索气象,萧峰深思:“马夫人无儿无女,在家里就只一个老婢为伴,这孤苦孤单的日子,也真难为她打发。”

萧峰叹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贤庄上杀了这么多人,和天下豪杰树敌已深,已不求旁人谅解我。萧峰只盼了断此事以后,本身心中得能安然,然后和你并骑在塞外驰骋,咱二人毕生和虎狼牛羊为伍,再也不要见中原这些豪杰豪杰了。”

马夫人脸上似笑非笑,嘴角边带着一丝幽怨,浑身缟素衣裳。这时落日正将下山,淡淡黄光照在她脸上,萧峰此次和她相见,不似畴昔两次那么心神荡漾,但见她眉梢眼角间隐露皱纹,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脸上不施脂粉,肤色白嫩,竟似不逊于阿朱。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是了!从今而后,萧某不再是孤孤傲单、给人轻视鄙夷的胡虏贱种,这世上起码有一小我……有一小我……”一时不知如何说才是。

马夫人道:“不敢当。”还是领着两人,来到后堂。阿朱先拜过了,萧峰恭恭敬敬的在灵前磕下头去,心中悄悄祷祝:“马大哥,你死而有灵,本日须当感到你夫人,说出真凶姓名,好让我为你报仇伸冤。”

阿朱道:“萧大爷……”萧峰道:“从今而后,你别再叫我甚么大爷、二爷了,你叫我大哥!”阿朱满脸通红,低声道:“我如何配?”萧峰道:“你肯不肯叫?”阿朱浅笑道:“千肯万肯,就是不敢。”萧峰笑道:“你临时叫一声尝尝。”阿朱细声道:“大……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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