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姥嘻嘻一笑,玉颜生春,双颊晕红,傲视嫣然,说道:“小和尚胡说八道,姥姥是九十六岁的老太婆,你背负我一下打甚么紧?”说着便要伏到他背上。虚竹惊道:“不成,不成!”拔脚便奔。童姥展开轻功,自后追来。

童姥大声道:“李秋水,清闲派掌门人有令,命你跪下,听由叮咛。”

虚竹道:“这……这是童姥害你的?”李秋水道:“你无妨问她本身。”

如此过了数日,虚竹见童姥不再伤害羊鹿性命,连乌老迈也跟着戒口茹素,心下甚喜,深思:“人家对我严取信约,我岂可不为她经心极力?”每日里尽力修为,涓滴不敢怠惰。但见童姥的面貌日日均有窜改,只五六白天,已自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变成十六七岁的少女了,单身形如旧,仍然矮小。这日午后,童姥练歇工夫,向虚竹和乌老迈道:“我们在此处逗留已久,算来那些妖魔牲口也该寻到了。小和尚,你背我到这峰顶上去,右手仍提着乌老迈,免得在雪地中留下了陈迹。”

虚竹眼望李秋水,深思:“倘若此话非假,那么还是这位女施主作歹于先了。”

虚竹心下大生好感:“此人虽是童姥及无崖子老先生的同门,脾气却跟他们大不不异,和顺斯文,通情达理。”

李秋水叹了口气,淡淡的道:“姊姊,你年纪比我大,更比我聪明很多,但明天再要骗信小妹,可没这么轻易了。你说的他……他……他如果本日尚活着上,这七宝指环如何会落入你手?好罢!小妹跟这小和尚无冤无仇,何况小妹生来怯懦,决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派结下梁子。这位小师父,小妹是不会伤他的。姊姊,小妹这里有两颗九转熊蛇丸,请姊姊服了,免得姊姊的腿伤流血不止。”

童姥见虚竹不肯负她逃脱,愤怒忿的道:“你算准了我散气还功的光阴,摸上缥缈峰来,还能安着甚么美意?你却算不到鬼使神差,竟会有人将我背下峰来。你扑了个空,好生绝望,是不是?李秋水,本日虽仍给你找上了,你却已迟了几日,我当然不是你敌手,但你想不劳而获,盗我平生神功,可千万不能了。”

童姥怒道:“你要杀我,快快脱手,要想我服下断筋腐骨丸,听由你欺侮讽刺,再也休想。”李秋水道:“小妹对姊姊一片美意,姊姊老是会错了意。你腿伤处流血过量,对姊姊身子大是有碍。姊姊,这两颗药丸,还是吃了罢。”

虚竹听她前一句“姊姊”,后一句“姊姊”,叫得亲热非常,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乌老迈服食两颗九转熊蛇丸的情状,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盗汗。

童姥待乌老迈走远,便即传授口诀,教虚竹应用体内真气之法。她与无崖子是同门师姊弟,一脉相传,武功的门路全然普通。虚竹依法修习,甚为轻易,停顿颇速。

童姥怒道:“李秋水,事到现在,你再来花言巧语的讽刺于我,又有甚么用?你瞧瞧,这是甚么?”说着左手一伸,将拇指上戴着的宝石指环现了出来。

李秋水转向虚竹,说道:“不敢叨教大师法名如何称呼?在那边宝刹削发?怎会晓得我师兄的名字?”虚竹道:“小僧法名虚竹,是少林寺弟子,无崖子老先生嘛……唉,此事说来话长……”突见李秋水衣袖轻拂,本身双膝腿弯顿时一麻,满身气血逆行,翻倒于地,叫道:“喂,喂,你干甚么?我又没获咎你,怎……如何连我……也……也……”李秋水浅笑道:“小师父是少林派高僧,我不过尝尝你的功力。嗯,本来少林派名头虽响,调教出来的弟子也不过这么样。可获咎了,真正对不起!”

童姥道:“你武功虽低,但无崖子的内力修为已全数注入你体内,只要晓得应用之法,也大可和我的仇家周旋一番。如许罢,我们来做一桩买卖,我将精微奇妙的武功传你,你便以此武功为我护法御敌,这叫做两蒙其利。”也不待虚竹答允,便道:“你比如是个大财主的后辈,祖宗传下来万贯家财,根柢丰富之极,不消再去积蓄财贿,只要学会费钱的法门就是了。费钱轻易聚财难,你练一个月便有小成,练到两个月后,勉强已可和我的大仇家较量了。你先记着这口诀,第一句是‘法天顺天然’……”

童姥闪身到了虚竹身畔,叫道:“快背我上峰。”虚竹道:“这个……小僧心中这个结,一时还解不开……”童姥大怒,反手打了他个耳光,叫道:“这贼贱人要来害我,你没瞧见么?”这时童姥脱手已颇不轻,虚竹给打了这个耳光,半边脸颊顿时肿起。

童姥断腿处血如泉涌,却没晕去,说道:“不错,她的脸是我划花的。我……我练功有成,在二十六岁那年,本可发身长大,与凡人无异,但她脱手侵犯,令我走火入魔,今后成为侏儒。你说这深仇大怨,该不该抨击?”

俄然间面前一花,一个红色人影遮在童姥之前。此人似有似无,若往若还,满身红色衣衫衬着各处白雪,蒙蒙眬眬的瞧不清楚。

俄然间白光明灭,砰的一声,童姥身子飞起,远远的摔了出去。虚竹大惊,叫道:“如何?”跟着又见雪地里一条殷红的血线,童姥一根被削断了的拇指掉在地下,那枚宝石指环却已拿在李秋海员中。显是她快如闪电的削断童姥拇指,抢了她戒指,再出掌将她身子震飞,至于断指时使甚么兵刃、甚么伎俩,实因脱手太快,虚竹没法见到。

童姥又道:“本日既落在你手中,另有甚么话说?这小和尚是‘他’的忘年之交,你可不能动小和尚一根寒毛。不然‘他’决计不能放过你。”说着双眼一闭,听由宰割。

李秋水不去理他,渐渐走到童姥身前,说道:“师姊,这些年来,小妹想得你好苦。总算老天爷有眼睛,教小妹得再见师姊一面。师姊,你畴前待我的各种好处,小妹日日夜夜都记在心上……”

只听李秋水道:“师姊,你到底怎生害他,还是跟小妹说了罢。小妹对你交谊深重,决不过份令你尴尬。”她一拿到宝石指环,语气立转,又变得非常的温雅斯文。

虚竹道:“释家弟子,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为志,讲究的是离贪去欲,明心见性。这武功嘛,练到极高超时,当然有助禅定,但佛家八万四千法门,也不必然非要从武学动手不成。我师父说,练武如果过分用心,成了法执,有碍摆脱,那也是不对的。”

李秋水身子颤抖,失声道:“掌门七宝指环!你……你从那边得来的?”童姥嘲笑道:“当然是他给我的。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李秋水微微一怔,道:“哼,他……他怎会给你?你不是去偷来的,便是抢来的。”

童姥嘲笑道:“我本身的性命转眼也要不保,又有谁来不幸我?”她提大声音,叫道:“乌老迈,快去捉梅花鹿来。”乌老迈远远承诺。

次日童姥再练“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时,咬破鹿颈喝血以后,便在鹿颈伤口上敷以金创药,纵之使去,向乌老迈道:“这位小师父不喜人家杀生,从今而后,你也不准吃荤,只可吃松子,倘若吃了鹿肉、羚羊肉,哼哼,我宰了你给梅花鹿和羚羊报仇。”

虚竹吃了一惊,向前抢上两步。童姥尖声惊呼,向他奔来。那白衫人低声道:“师姊,你在这里好安闲哪!”倒是个女子声音,轻柔委宛。虚竹又走上两步,见那白衫人身形苗条婀娜,公然是个女子,脸上蒙了块白绸,瞧不见她面庞,听她口称“师姊”,心想她们本来是一家人,童姥有帮手到来,或许不会再缠住本身了。但斜眼看童姥时,却见她神采甚为奇特,惊骇愤恚当中,更夹着几分鄙夷之色。

童姥笑道:“是你逼我宰的,何必又来多问?”虚竹更是奇特,道:“我……如何会逼你杀生?”童姥道:“你不肯助我抵抗劲敌,我非给人家折磨至死不成。你想我心中烦恼不烦恼?”虚竹点头道:“那也说得是,‘怨憎会’是人生七苦之一,姥姥要求摆脱,须得去嗔去痴。”童姥道:“嘿嘿,你来点化我吗?这时候可来不及了。我这口怨气无处可出,我只好宰羊杀鹿,多杀牲口来出气。”虚竹合什道:“我佛慈悲!罪恶,罪恶!前辈,这些鹿儿羊儿,实在不幸得紧,你饶了它们的命罢!”

李秋水道:“掌门人能由你本身封的吗?多数……多数是你暗害了他,偷得这只七宝指环。”她本来意态娴雅,但自见了这只宝石戒指,语气中便大有暴躁之意。

乌老迈捕鹿的本领实在高超,未几时便抓住一头梅花鹿的鹿角,牵了前来。童姥冷冷的道:“明天鹿血喝过了。你将这头臭鹿一刀宰了,丢到山涧里去。”虚竹忙道:“且慢!”童姥道:“你如依我叮嘱,我可不伤此鹿性命。你若就此拜别,我天然每日宰鹿十头八头。多杀少杀,全在你一念之间。大菩萨为了普渡众生,说道我不入天国,谁入天国?你伴随老婆子几天,又不是甚么入天国的苦事,竟然忍心令群鹿丧生,怎是佛门后辈的慈悲心肠?”虚竹心中一凛,说道:“前辈经验得是,便请放了此鹿,虚竹一凭叮咛便是!”童姥大喜,向乌老迈道:“你将这头鹿放了!给我滚得远远地!”

虚竹连连摇手,说道:“前辈,小僧是少林弟子,前辈的工夫虽神妙非常,小僧却千万不能学,获咎莫怪。”童姥怒道:“你的少林派工夫,早就给无崖子化清光了,还说甚么少林弟子?”虚竹道:“小僧只好回到少林寺去,重新练起。”童姥怒道:“你嫌我傍门左道,不屑学我的工夫,是不是?”

虚竹心想童姥乖戾野蛮,这两个女子一善一恶,当年结下嫌隙,天然是童姥的不是。

那白衫人却气定神闲的站在一旁,轻风动裾,飘飘若仙。虚竹心想这位女人高雅得很,童姥为甚么对她如此讨厌惊骇?只听白衫人道:“师姊,我们老姊妹多年不见了,如何本日见面,你不但不欢乐,反要吃紧拜别?小妹算到这几天是你返老还童的大喜日子,传闻你近年来部下收了很多妖妖怪怪,小妹恐怕他们乘机作反,亲到缥缈峰灵鹫宫找你,想要助你一臂之力,抗御外魔,却又找你不到。”

童姥不住催促虚竹:“快背了我走,分开这贼贱人越远越好,姥姥不忘你的好处,将来必有重谢。”

那白衫人道:“师姊,你到老还是这脾气,人家不肯意的事,你老是要勉强别人,打吵架骂的,有甚么意义?小妹劝你,还是对人有礼些的好。”

虚竹这一惊非同小可,怒喝:“同门姊妹,怎能忍心下此毒手?你……你……你的确禽兽不如!”

那白衫人道:“师姊说那边话来?小妹自和师姊别后,每日里好生顾虑,常常想到灵鹫宫来瞧瞧师姊。只是自从数十年前姊姊对妹子心生曲解以后,每次相见,姊姊总不问情由的怪责。妹子一来怕惹姊姊活力,二来又怕姊姊责打,一向没敢前来看望。姊姊如说妹子有甚么不良动机,那真过分量心了。”她说得又恭敬,又亲热。

虚竹忍不住道:“李女人,你们是同门师姊妹,脱手怎能如此凶恶?无崖子老先生决不是童姥害死的。削发人不打大话,我不会骗你。”

童姥见他垂眉低目,仿佛有点小小高僧的气象,心想这小和尚陈腐得紧,却如何对于才好?一转念间,计上心来,叫道:“乌老迈,去捉两端梅花鹿来,立时给我宰了!”

虚竹躺在地下,透过她脸上所蒙的白绸,模糊约约可见到她面孔,只见她仿佛四十来岁年纪,端倪甚美,但脸上仿佛有几条血痕,又似有甚么伤疤,看上去蒙蒙眬眬的,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说道:“我是少林寺里最没出息的小和尚,前辈不能因小僧一人无能,便将少林派瞧得小了。”

俄然间又是白光一闪,童姥一声惨呼,白雪皑皑的地上顿时流了一大摊鲜血,童姥的一条左腿竟已从她身上分开。

虚竹彷徨无计,倘若马上拜别,不知将有多少头羊鹿无辜伤在童姥部下,便说是给本身杀死的,也不为过,但若留下来学她武功,却又老迈不肯。

当时虚竹的“北冥真气”已练到了三四成火候,童姥却只答复到她十七岁时的功力,轻功大大不如,只追得几步,虚竹便越奔越远。童姥叫道:“快返来!”虚竹立定脚步,道:“我拉着你手,跃到树顶上去罢!”童姥怒道:“你此人陈腐之极,半点也无圆通之意,这平生想要学到上乘武功,那是难矣哉,难矣哉!”

第三十六回

乌老迈避在远处,童姥当时功力不敷,声音不能及远,叫了三声,乌老迈才听到承诺。虚竹惊道:“为甚么又要宰杀梅花鹿?你明天不是已喝过生血了么?”

童姥厉声道:“你不奉掌门人的号令,意欲叛变本门,是不是?”

乌老迈口中承诺,内心直将虚竹十九代、二十代的祖宗也咒了个透,归正这些毒骂前几天早就骂过,这时也难花腔创新,晓得童姥此时对虚竹极好,一想到“断筋腐骨丸”的惨厉严格,更不敢对虚竹稍出不逊之言了。

梦里真真语真幻

李秋水缓缓转头,伸左手揭开蒙在脸上的白绸,暴露一张乌黑的面庞。虚竹一声惊呼,只见她脸上纵横交叉,共有四条极长的剑伤,划成了一个“井”字,因为这四道剑伤,右眼凸起,左边嘴角斜歪,说不出的丑恶丢脸。李秋水道:“很多年前,有人用剑将我的脸划得这般模样。少林寺的大法师,你说我该不该报仇?”说着渐渐放上面幕。

虚竹应道:“是!”伸手去抱童姥时,却见她容色鲜艳,眼波盈盈,直是个仙颜的大女人,一惊缩手,嗫嚅道:“小……小僧不敢冲犯。”童姥奇道:“如何不敢冲犯?”虚竹道:“前辈已是一名大女人了,不再是小女人,男……男女授受不亲,削发人特别不成。”

虚竹一怔,心道:“金刚经有云:‘凡统统相,皆是虚妄。’她是小女人也罢,大女人也罢,都是虚妄之相。”喃喃说道:“‘如来讲人身长大,即非大身,是名大身。’如来讲大女人,即非大女人,是名大女人……”走将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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