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叹了口长气,说道:“倘若只是朝夕间之事,师兄寺大事忙,忽视失策,那也情有可原。但是这件事由来已久,受害者骸骨已寒,普天下沸沸扬扬,群情澎湃,贵派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莫非自恃是武林中最大门派,旁人无可何如,这岂不是很有点‘强凶霸道’吗?莫非此后江湖之上,唯力是恃,只要人多势众,便可为所欲为吗?”说时神采严峻,语气更咄咄逼人。

玄慈道:“叨教师兄,何所据而云然?请师兄指出实证,敝派自当极力究查整肃。”

缘根心下暗喜,取出钢铐钢镣,给他戴上。少林寺数百年来传习武功,自不免有不肖僧报酬非作歹,而这些犯戒和尚常常武功极高,不易礼服,是以戒律院、忏悔堂、菜园子各地,都备得有精钢铸成的铐镣。缘根见虚竹戴上铐镣,心中大定,骂道:“贼和尚,瞧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胆小妄为,甚么戒律都去犯上一犯。本日不重重奖惩,如何出得我心中恶气?”折下一根树枝,没头没脑的便向虚竹头上抽来。

这天虚竹食罢早餐,缘根泡了壶清茶,说道:“师兄,请用茶。”虚竹道:“小僧是待罪之身,师兄如此客气,教小僧如何克当?”站起家来,双手去接茶壶。

虚竹收敛真气,不敢以内力抵抗,让他抽打,半晌之间,便给打得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他不开口的念佛,脸上无涓滴不愉之色。

虚竹道:“恰是。”缘根道:“哼,你瞧,我一猜便着。说不定暗里还偷酒喝呢,你不消赖,要想瞒我,可没这么轻易。”虚竹道:“恰是,小僧有一日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知。”缘根笑道:“啧啧啧,真正大胆。嘿嘿,灌饱了黄汤,那便心猿意马,这‘色便是空,空便是色’八个字,定然也置之脑后了。你心中便想女娘们,是不是?不但想一次,起码也想了七次八次,你敢不敢认?”说时声色俱厉。

缘根低声道:“师兄要不要喝酒?要不要吃狗肉?我去给师兄弄来。”虚竹惊道:“阿弥陀佛,罪恶,罪恶,这如何使得?”缘根眨一眨眼,道:“统统罪业,全由小僧单独承担便是。我这便去设法弄来,供师兄享用。”虚竹摇手道:“不成,不成!千万不成。”

玄慈伸手向着其他五僧,一一引见,说道:“这位是开封府大相国寺观心大师,这位是江南普渡寺道清大师,这位是庐山东林寺觉贤大师,这位是长安净影寺融智大师,这位是五台山清冷寺神音大师,是神山上人的师弟。”观心大师等四僧都来自名山古刹,只大相国寺、普渡寺等向来重佛法而轻武功,这四僧虽武林中大大驰名,在其本寺的位份却并不高。少林寺众僧躬身施礼,观心大师等起家行礼。

虚竹顺着他目光瞧去,只见廊下坐着四名和尚,一色灰布僧袍、灰布僧帽,面孔朝里,瞧不见边幅。虚竹深思:“莫非是这四位师兄?想来他们必是寺中大有来头之人遣来,奖惩缘根私行作威作福,责打犯戒的和尚。”便道:“我不见怪师兄,早就谅解了你。”缘根喜从天降,当即跪下叩首。虚竹忙跪下行礼,说道:“师兄快请起。”

玄慈神情淡然,不动声色,缓缓的道:“师兄所指,是那一件事?请道其详。”

虚竹抬开端来,认得本寺六位玄字辈高僧乃玄渡、玄寂、玄止、玄因、玄垢、玄石六人,别的另有其他玄字辈高僧坐鄙人首。那别的六僧年纪都已不轻,服色与本寺分歧,是别处寺院来的客僧,坐在首位的老衲约莫七十来岁年纪,身形矮小,双目炯炯有神,傲视之际极具严肃。

玄慈方丈道:“师兄何出此言?敝寺高低,如有行事乖谬之处,还请师兄明言。有罪当罚,有过须改。师兄一句话勾消少林寺数百年清誉,未免过分。”神山上人道:“叨教方丈师兄,少林僧侣弟子浩繁,遍于天下,非论武功强弱,是否均须遵循武林道义,不得恃强欺弱?”玄慈道:“自当如此,贵寺弟子,谅必也是这般。”

虚竹伸手抓住他手腕,道:“是谁逼你自挖眸子?”缘根满额是汗,颤声道:“我……我不敢说,倘若说了,他……他们当即取我性命。”虚竹道:“是方丈么?”缘根道:“不是。”虚竹又问:“是达摩院首坐?罗汉堂首坐?戒律院首坐?”缘根都说不是,并道:“师兄,我是不敢说的,只求你宽恕了我。他们说,我要想保全这对眸子子,只要求你亲口答允宽恕。”说着偷眼向旁一瞥,满脸都是惧色。

这日凌晨,虚竹正在劈柴,缘根走近身来,笑嘻嘻的道:“师兄你辛苦啦?”取过钥匙,给他翻开了铐镣。虚竹道:“也不辛苦。”提起斧头又要劈柴。缘根道:“师兄不消劈了,师兄请到屋里用饭。小僧这几日多有获咎,当真该死,还求师兄原宥。”

忽听得钟声镗镗大响,持续不竭,是调集全寺僧众的讯号。除了每年佛诞、达摩祖师诞辰等几日以外,寺中向来极少调集全部僧众。缘根有些奇特,说道:“方丈鸣钟集众,我们都到大雄宝殿去罢。”虚竹道:“恰是。”伴同菜园中的十来名和尚,仓促赶到大雄宝殿。只见殿上已集了二百余人,其他僧众仍不竭出去。半晌之间,全寺千余和尚都已集在殿上,各按行辈摆列,人数虽多,却静悄悄地鸦雀无声。

虚竹叹道:“小僧何敢在师兄面前扯谎?不但想过,并且犯过淫戒。”

缘根又惊又喜,戟指痛骂:“你这小和尚忒也大胆,竟敢废弛我少林寺的清誉。除了淫戒,还犯过甚么?盗窃过没有?取过别人财物没有?跟人打过架、吵过嘴没有?”

少林群僧听了,尽皆变色。虚竹听神山指责少林弟子“良莠不齐,戒律废弛”,当是指本身破犯荤戒、淫戒、杀戒等等而言,一颗心只吓得怦怦大跳,心想方丈若坦言查办,本身必须直陈诸般罪过,毫不成推委粉饰,又多犯了一项“妄言戒”。

虚竹苦受责打,心下反而安然,自忖:“我犯了这很多戒律,原该重责,惩罚越重,我身上的罪孽便化去越多。”恭恭敬敬的应道:“是!”走到廊下提了粪桶,便去挑粪加水,在畦间浇菜。这浇菜是一瓢瓢的细工夫,虚竹毫不草率,匀匀净净、仔细心细的灌浇,直到深夜一百桶浇完,才在柴房中倒头睡觉。

方丈玄慈与玄字辈的六位高僧,陪着别的六名和尚,从后殿徐行而出。殿上僧众一齐躬身施礼。玄慈等七僧与那六僧先参拜了殿上佛像,然后分宾主坐下。

缘根站起家来,恭恭敬敬的将虚竹请到饭堂当中,亲身斟茶盛饭,殷勤奉侍。虚竹推让不得,目睹若不允他奉侍,缘根仿佛便会遭遇大祸,也就由他。

虚竹听他口气俄然大变,颇感惊奇,抬开端来,只见他鼻青目肿,显是曾给人狠狠的打了一顿,更觉奇特。缘根苦着脸道:“小僧有眼不识泰山,获咎了师兄,师兄如不谅解,我……我……便大祸临头了。”虚竹道:“小僧自作自受,师兄惩罚得极当。”

缘根陪笑道:“师兄若嫌在寺中取乐不敷痛快,无妨便下山去,戒律院中问起来,小僧便说是派师兄出去采办菜种,一力讳饰,决无后患。”虚竹听他越说越不成话,点头道:“小僧诚恳忏悔以往过误,一应戒律,再也不敢违犯。师兄此言,不成再提。”

众僧听了,心中都是一震,他这几句话颇含敌意,莫非竟是前来寻仇肇事不成?

虚竹排在“虚”字辈中,见各位长辈僧众都神采慎重,心下惴惴:“莫非我所犯戒律太大,是以方丈大集寺众,要重重奖惩?瞧这阵容,仿佛要破门将我逐出寺去,那便如何是好?”正栗栗危惧间,只听钟声三响,诸僧齐宣佛号:“南无释迦如来佛!”

虚竹道:“说来忸捏,小僧所学的本门工夫,已全然遭废,眼下是半点也不剩了。”

缘根大喜,连道:“那很好,那很好!好极,妙极!”传闻他本门工夫已失,只道他犯戒太多,给本寺长老废去了武功,顿时便换了一番神采。但转念又想:“虽说他武功已废,但若另有几分残剩,还是不易对于。”说道:“师弟,你到菜园来做工忏悔,那也极好。但是我们这里端方,凡是犯了戒律、手上沾过血腥的僧侣,做工时须得戴上脚镣手铐。这是列祖列宗传下来的端方,不知师弟肯不肯戴?倘若不肯,由我去禀告戒律院便了。”虚竹道:“端方如此,小僧自当顺从。”

神山上人合什行礼,说道:“小僧当年来到宝刹求戒,当然是敬慕少林寺数百年执武林盟主,武学渊深,更要紧的是,天下传言少林寺戒律精严,办事平允。”俄然双目一翻,精光四射,抬头瞧着佛祖的金像,冷冷的道:“岂知世上尽驰名不副实之事。早知如此,小僧当年也不会有少林之行了。”

虚竹低头道:“小僧杀过人,并且杀了不止一人。”

缘根大吃一惊,神采大变,退了三步,听虚竹说杀过人,并且所杀的不止一人,顿时心惊胆战,恐怕他狂性发作动粗,本身多数不是敌手,定了定神,满脸堆笑,说道:“本寺武功天下第一,既然练武,不免失手伤人,师弟的工夫,当然非常了得啦。”

神山上人道:“不敢当!”他身形矮小,话声竟然奇响,众僧不由得都是一惊,但他既不是放大了嗓门叫唤,亦非运使内力,用心要震民气魄,乃是自天然然,天生的说话高亢。他接着道:“少林寂静宝刹,小僧心仪已久,六十年前便来投拜求戒,却给拒之于庙门以外。六十年后重来,垣瓦还是,人事已非,可叹啊可叹!”

第二日天还没亮,缘根便过来拳打脚踢,将他闹醒,骂道:“贼和尚,懒秃!彼苍白日的,却躲在这里睡觉,快起来劈柴去。”虚竹道:“是!”也不抗辩,便去劈柴。如此连续数日,白天劈柴,早晨浇粪,苦受折磨,满身伤痕累累,也不知已吃了几百鞭。

缘根道:“是。”脸上尽是思疑神采,仿佛在说:“你这酒肉和尚如何假惺惺起来,到底是何企图?”但不敢多言,奉侍他用过斋饭,请他到本身的禅房宿息。连续数日,缘根都极力服侍,恭敬得无以复加。

玄慈说道:“六位大师都是佛门的有道大德。本日同时来临,实为本寺严峻光宠,故此调集大师出来见见。甚盼六位大师开坛说法,弘扬佛义,合寺众僧,同受教益。”

缘根双膝一曲,跪倒在地,拉着虚竹的衣裾,道:“师兄若不谅解,我……我一对眸子便不保了。”虚竹道:“我当真半点也不明白。”缘根道:“只要师兄宽恕了我,不挖去我眸子子,小僧来生变牛变马,酬谢师兄的大恩大德。”虚竹道:“师兄说那边话来?我几时说过要挖你眸子?”缘根脸如土色,道:“师兄既必然不肯相饶,小僧有眼无珠,只好自求了断。”说着右手伸出两指,往本身眼中插落。

少林寺千余僧众一齐变色,只少林寺戒律素严,虽大家气愤,竟没半点声气。

那和尚名叫缘根,并非从少林寺削发,是以不依“玄慧虚空”字辈排行。他资质平淡,既不能体味禅义,练武也没甚么长进,平素最喜多管噜苏事件。这菜园子有两百来亩地,三四十名长工,他率领人众,倒也威风凛冽,碰到有和尚从戒律院里罚到菜园来做工,更是他大逞威风的时候。他一听虚竹之言,心下甚喜,问道:“你犯了甚么戒?”虚竹道:“犯戒甚多,一言难尽。”缘根怒道:“甚么一言难尽,两言难尽?我叫你老诚恳实,给我说个明白。莫说你是个没职司的小和尚,便是达摩院、罗汉堂的首坐犯了戒,只如果罚到菜园子来,我普通要问个明白,谁敢不答?我瞧你啊,脸上红红白白,定是偷吃荤腥,是也不是?”

缘根神采一变,举起手来,啪啪啪啪,摆布开弓,在本身脸上重重打了四记巴掌,求道:“师兄,师兄,求求你行好,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我……”说着又是啪啪连声,痛打本身脸颊。虚竹大奇,问道:“师兄此举,倒是何意?”

神山眼望如来佛像,说道:“我佛在上,‘妄言’乃佛门重戒!”转头向玄慈方丈道:“出得江湖,无处不见少林弟子。敝派清冷寺流派局促,众僧侣平常所务,重在修习佛法,礼佛参禅,武功传承可远不及少林寺了。不过凡是从清冷寺出去的僧俗弟子,人数虽少,却均严守敝派戒律,不敢滥伤无辜,戒杀戒盗。少林派弟子浩繁,不免良莠不齐,戒律废弛,亦在所不免,可惜,可惜!可叹,可叹!”说着连连点头。

缘根见他既不闪避,更不抗辩,心想:“这和尚公然武功尽失,我大可作践于他。”想到虚竹大鱼大肉、烂醉如泥的淫乐,本身空活了四十来岁,从何尝过这类滋味,妒忌之心不由油但是生,动手更加重了,直打断了三根树枝,这才调休,恶狠狠的道:“你每天挑一百担粪水浇菜,只消少了一担,我用硬扁担、铁棍子打断你两腿。”

玄慈朗声向本寺僧众说道:“这位是五台山清冷寺方丈神山上人,大师拜见了。”众僧听了,都是一凛,躬身向神山上人施礼。众僧多数晓得神山上人在武林中威名极盛,与玄慈大师并称“降龙”、“伏虎”两罗汉,传闻武功与玄慈方丈在伯仲之间。只清冷寺范围较小,在武林中的位望更远远不及少林,名誉便不如玄慈了,均想:“传闻神山上人自视极高,曾说和尚而过问武林中俗务,不免落了下乘,向来不肯跟本寺打甚么交道,本日亲来,不知是为了甚么大事。”

玄慈说道:“本来师兄昔年曾来少林寺削发。天下寺院都是一家,师兄本日主持清冷,凡我佛门后辈,无不崇仰。当年少林寺未敢采取,获咎了师兄,小僧恭谨谢过。但师兄是以另创六合,弘法普渡,有大功德于佛门。当年之事,也未始不是今后的人缘呢。”说着双手合什,深深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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