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僧相见罢,玄慈在正中设了一个坐位,请鸠摩智就坐。鸠摩智略一谦逊,便即坐了,这一来,他是坐在神山的上首。旁人倒也没甚么,神山却暗自不忿:“你这番僧装神弄鬼,一定便有甚么实在本领,待会倒要试你一试。”

鸠摩智也即脸露笑容,说道:“久慕玄渡大师的‘拈花指’绝技练得入迷入化,本日得见,幸何如之。”说着右手食拇两指也悄悄搭住,作拈花之状。二僧左手同时缓缓伸起,向着对方弹了三弹。只听得波波波三响,指力相撞。玄渡大师身子一晃,俄然间胸口射出三支血箭,激喷数尺,两股指力较量之下,玄渡不敌,给鸠摩智三股指力都中在胸口,便如是利刃所伤。

只听他朗声说道:“小僧孤身来到中土,本意想见地一下少林寺的风采,且看这号称中原武林泰山北斗之地,是如何一副寂静宏伟的气象。但听了诸位高僧的言语,看了各位高僧的举止,嘿嘿嘿,仿佛还及不上僻处南疆的大理国天龙寺。唉!这可令小僧大失所望了。”

鸠摩智袍袖一拂,笑道:“这‘法衣伏魔功’练得不精之处,还请方丈师兄指导。”一句话方罢,他身前七尺外的那口铜鼎竟如活了普通,俄然连打几个转,转定以后,本来向内的一侧转而向外,但见鼎身正中剜去了一只手掌之形,割口处也是黄光灿然。辈分较低的群僧这才明白,鸠摩智刚才使到般若掌中“慑伏外道”那一招之时,掌力有如宝刀利刃,竟在鼎上割下了手掌般的一块。

少林七十二门绝技有的专练下盘,有的专练轻功,有的以拳掌见长,有的以暗器取胜,或刀或棒,每一门各有各的特长,使剑者不使禅杖,擅大力神拳者不擅收发暗器,精于腿上工夫的,拳掌之道不免稍逊。虽有人同精三四门绝技,那也是以相互并不冲突为限。少林诸高僧固所深知,神山、道清等也皆洞晓。要说一身兼擅七十二绝技,自是欺人之谈。

“小无相功”是道家之学,讲究平静有为,神游太虚,较之佛家武功中的“无住无着”之学,名虽略同,本色大异。虚竹听鸠摩智自称精通本派七十二门绝技,但是发挥之时,明显不过是以一门小无相功,使动般若掌、摩诃指、大金刚拳等招数,只因小无相服从力微弱,一使出便镇慑当场,在不会这门内功之人眼中,便觉得他真的精通少林派各门绝技。实则七十二门绝技中,般若掌有般若掌的内功,摩诃指有摩诃指的内功,大金刚拳有大金刚拳的内功,泾渭清楚,截不相混。这虽非鱼目混珠,小无相功的能力也决不在任何少林绝技之下,但毕竟是指鹿为马,混合是非。虚竹心觉奇特的是,此事较着已极,少林寺自方丈以下,千余僧众竟无一人直斥其非。

他可不知这小无相功广博高深,又是道家武学,大殿上却满是佛门弟子,武功再高,也不会去修习道家内功,何况“小无相功”以“无相”两字为要旨,不着形相,无迹可寻,若非本人也是此道妙手,决计看不出来。玄慈、玄寂、玄渡等自也发觉鸠摩智的内功与少林内功很有分歧,但想少林武学源于天竺,天竺与中土所传略有差别,自属常情。地隔万里,时隔数百年,少林绝技又多经历代高僧兴革窜改,二者倘仍一模一样,反分歧事理了,是以涓滴不起狐疑。

慧方等六僧那日见虚竹发掌击死玄难,又见他做了外道别派的掌门人,各种奇特之处,没法索解,当即负了玄难尸身,回到少林寺中。玄慈方丈与众高僧详加查询,得知玄难是死于丁春秋“三笑清闲散”的剧毒,与虚竹的掌击无涉,久候虚竹不归,派了十多名和尚出外找寻,也始终未见他踪迹。

过了很久,玄慈长叹一声,说道:“老衲本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老衲数十年苦学,在国师眼中,实不敷一哂。少林寺的旧端方,只怕大有修改余地。”

鸠摩智浅笑道:“不敢,还请玄生大师指教。”身形略侧,左掌俄然平举,右拳呼的一声直击而出,如来佛座前一口烧香的铜鼎遭到拳劲,镗的一声,跳了起来,恰是大金刚拳法中的一招“洛钟东应”。拳不着鼎而铜鼎发声,还不算如何艰巨,这一拳明显是向前击出,铜鼎却向上跳,可见拳力之巧,实已深得“大金刚拳”的机密。

少林七十二门绝技当中,更有十三四门非常难练,纵是资质极高之人,毕生苦修一门,也一定必然能够练成。此时少林全寺僧众千余人,以千余僧众所会者归并,七十二绝技也数不全面。眼看鸠摩智不过五十来岁年纪,就说每年能练成一项绝技,一出娘胎算起,那也得七十二年工夫,这七十二项绝技每一项都通俗繁复之极,莫非他竟能在一年当中练成数项?

玄慈沉默不语,心中如受刀剜。

鸠摩智不等铜鼎落下,左手反拍一掌,姿式恰是般若掌中的一招“慑伏外道”,铜鼎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啪的一声,有甚么东西落下来,只是鼎中有很多香灰跟着散开,烟雾满盈,一时看不清是甚么物事。当时“洛钟东应”这一招余力垂尽,铜鼎缓慢落下,鸠摩智伸出大拇指向前一捺,一股凌厉的指力射将畴昔,铜鼎俄然向左移开了半尺。鸠摩智连捺三下,铜鼎移开了一尺又半,这才落地。

玄字班中一个身形高大的老衲厉声说道:“国师已占上风,本寺方丈亦自认本寺旧传端方可改,何故仍如此咄咄逼人,不留涓滴余地?”恰是玄止。

但是贰心中却有一事大惑不解。目睹鸠摩智使出大金刚拳拳法、般若掌掌法、摩诃指指法,招数是对是错,他没学过这几门工夫,自是没法晓得,但应用这拳法、掌法、指法的内功,他却瞧得清清楚楚,那明显是“小无相功”。

鸠摩智浅笑道:“小僧不过想请方丈答允一句,以便遍告天下武林同道。以小僧之见,少林寺无妨今后散了,诸位高僧分投清冷、普渡诸处寺院托庇安身,各奔出息;便欲投身吐蕃国改修密宗佛法,拜于上师喇嘛座下,小僧也可代为设法先容。难道胜在浪得浮名的少林寺中轻易苟安?”

群僧见到他如此技艺,本已惊奇之极,待听他本身报名,很多人都“哦”的一声,说道:“本来是吐蕃国国师大轮明王到了!”

鸠摩智不动声色,只合什说道:“善哉,善哉!方丈师兄何必太谦?”

顷刻之间,大殿上沉寂无声,大家均为鸠摩智的绝世神功所镇慑。

虚竹回寺之日,适逢少林寺又遇严峻变故,丐帮帮主庄聚贤竟遣人下帖,要少林派奉他为中原武林盟主。玄慈连日与玄字辈、慧字辈群僧筹商对策,实不知那名不见经传的庄聚贤是多么样人物。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人数既众,气力亦强,向来又以侠义自任,与少林派相互搀扶,主持江湖正气、武林公道,俄然要强居于少林派之上,倒令众高僧不知如何对付才是。虚竹的师父慧轮见方丈和一众师伯、师叔有要务在身,便不敢禀告虚竹回寺、连犯戒律之事。是以他在园中挑粪浇菜,众高僧也均不知,这时俄然见他显现高深伎俩,倒送鲜血回入玄渡体内,大家自均惊奇。

玄渡大师为人慈和,极得寺中小辈僧侣恋慕。虚竹十六岁那年,曾奉派为玄渡扫地烹茶,奉侍了他八个月。玄渡待他甚为亲热,还指导了他一些罗汉拳的拳法。而后玄渡闭关参禅,虚竹极少再能见面,但昔日交谊,长在心头。这时见他突为指力所伤,知救济稍迟,立有性命之忧,他曾得苏银河授以疗伤之法,厥后又学了破解存亡符的法门,熟谙救伤扶死之道,见玄渡胸口鲜血喷出,不暇细想,晃身抢到玄渡劈面,虚托一掌。

这小无相功他得自无崖子,厥后天山童姥在传他天山折梅手的歌诀之时,发觉他身有此功,曾大为愤怒悲伤,是以功她师父只传李秋水一人,虚竹既从无崖子身上传得,则无崖子和李秋水之间的干系不问可知。天山童姥息怒以后,曾对他说过“小无相功”的应用之法,但童姥所知也属有限,直到厥后他在灵鹫宫地下石室的壁上圆圈当中,才体味到“小无相功”的高深秘奥。

虚竹初时只道众位前辈师长别有深意,他是第三辈的小和尚,如何敢妄自出头?然目睹情势急转直下,众师长尽皆悲怒懊丧,无可何如,本寺明显面对严峻灾害,便欲挺身而出,指明鸠摩智所发挥的不是少林派绝技。但二十余年来,他在寺中从未当众说过一句话,在大殿中一片森严厉穆的气象之下,话到口边,不由又缩了归去。

玄生朗声道:“据国师所言,有人以一身而能兼通敝派七十二门绝技?”鸠摩智点头道:“不错!”玄生道:“敢问国师,这位大豪杰是谁?”鸠摩智道:“大豪杰之称,殊不敢当。”玄生变色道:“便是国师?”鸠摩智点头合什,神情庄严,道:“恰是!”

鸠摩智道:“小僧刚才在庙门外听到玄慈大师讲论武功,宏法高论,深受教益,只此中一节,小僧却不敢苟同。”玄慈道:“敬请国师指导开示。”

俄然内里一个明朗的声音远远传来,说道:“诸位高僧相聚少林寺讲论武功,实乃盛事。小僧可否有缘做个不速之客,在旁恭聆两边高见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大家耳中。声音来自庙门以外,入耳如此清楚,却又中正平和,并不震人耳鼓,说话者内功之高之纯,可想而知;而他身在远处,却又如何得闻大殿中的讲论?

他此言一出,少林群僧涵养再好,也都忍耐不住,纷繁大声呵叱。群僧这时方始明白,这鸠摩智上得少室山来,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将少林寺挑了,不但他本身名垂千古,也使得中原武林今后少了一座重镇,于他吐蕃国大有好处。

香灰垂垂散落,暴露地下一块手掌大的物事来,众僧一看,不由都惊叫一声,那物事是一只黄铜手掌,五指宛然,掌缘指缘闪闪生光,光辉如金,掌背却呈灰绿色。

玄生心中悄悄嘲笑,脸上仍不脱恭谨之色,说道:“国师并非我少林派中人,但是摩诃指、般若掌、大金刚拳等几项工夫,却也精通么?”

当时相去只一瞬之间,三股血水尚未落地,经他掌力一逼,竟又敏捷回入玄渡胸中。虚竹左手如弹琵琶,一阵轮指虚点,瞬息间封了玄渡伤口高低摆布的十一处穴道,鲜血不再涌出,再将一粒灵鹫宫的治伤灵药九转熊蛇丸喂入他口中。

少林合寺僧众却个个低头沮丧,都明白方丈给逼到要说这番话,不但自认少林派武功技不如人,一贯高傲称雄的所谓七十二绝技,也不过尔尔罢了。并且所定端方也一定公道得当。少林派数百年来享誉天下,执中原武学之盟主。这么一来,不但少林寺一败涂地,亦使中土武人在番人之前大丢脸面。神山、观心、道清、觉贤、融智、神音诸僧也均觉脸孔无光。

玄慈微微一怔,便运内力说道:“既是佛门同道,便请光临。”又道:“玄鸣、玄石两位师弟,请代我驱逐佳宾。”玄鸣、玄石二人躬身道:“是!”刚转过身来,待要出殿,门外那人已道:“驱逐是不敢当。本日得会高贤,委实不堪之喜。”

玄慈站起家来,抢上两步,合什躬身,说道:“国师远来东土,实乃有缘。”便为神山、观心、道清等客来大师,玄寂、玄渡等少林高辈僧侣一一引见。

玄字班中有人说道:“大理天龙寺枯荣大师和本因方丈佛法渊深,凡我释氏弟子,无不敬慕。削发人早无竞胜争强之念,国师说我少林不及天龙,岂足介怀?”说着徐行而出,乃是个满面红光的老衲。他右手食指与拇指悄悄搭住,脸露浅笑,神采暖和。

只听鸠摩智道:“方丈既如此说,那是自认贵派七十二门绝技,中间不免大有弊端,甚或底子并非贵派自创,这个‘绝’字,须得改一改了。”

殿上诸般变乱,虚竹一一瞧在眼里,待听方丈说了那几句话后,本寺前辈僧众个个神采惨淡。他斜眼望看师父慧轮时,但见他泪水滚滚而下,实是悲伤已极。他虽不明此中枢纽,但也知鸠摩智刚才闪现的武功,本寺无人能敌,方丈无可何如,只要自认不如。

他每说一句,声音便近了数丈,刚说完“之喜”两个字,大殿门口已呈现了一名宝相寂静的中年和尚,双手合什,面露浅笑,说道:“吐蕃国山僧鸠摩智,拜见少林寺方丈。”

这两字一出口,群僧尽皆变色,均想:“此人大言炎炎,一至于此,莫非是疯了?”

虚竹说道:“师伯祖,你且不要运气,以免伤口出血。”撕下本身僧袍,裹好了他胸口伤处。玄渡苦笑道:“大轮明王……的……拈花指功……如此……如此了得!老衲拜……佩服。”虚竹道:“师伯祖,他使的不是拈花指,也不是佛门武功。”

少林众高僧心下叹服,知他这三捺看似浅显无奇,此中所积聚的功力实已超凡入圣,恰是摩诃指的正宗招数,叫作“三入天国”。那是说修习这三捺时勤奋之苦,每捺一下,便如入了一次天国普通。

当日虚竹得段延庆指导,破解无崖子所布下的珍珑棋局之时,鸠摩智曾见过他一面,现在俄然见他越众而出,以轮指虚点,封闭玄渡的穴道,伎俩之妙,功力之强,竟为本身平生所未见,不由得大吃一惊。

鸠摩智微微一笑,说道:“方丈大师言道,少林寺纵使是俗家弟子,也常常不教他修习一门以上的绝技,以免他贪多务得,深中贪毒。但以小僧鄙意,少林寺这项端方,只怕是泰初板了些,限定了才干卓绝之士上窥高深武学之路。在这端方之下,只怕少林七十二绝技难以发扬光大,再过得千百年,不免还是如此这般。就拿‘摩诃指’和‘般若掌’两项绝技来讲,实在二者兼通,又有何难?就算一人身兼七十二门绝技,也并非决无能够?”他娓娓说来,仿佛心平气和,但话中之意,显已对少林武学心生鄙视。少林群僧听了,均感不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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